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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他不得不奔走在大国君王之间,弄些宝物去朝贡,以求依祜。即便这等于剜却他的心头肉,也不得不剜,不可因小失大。三年之前在吴国的太湖之滨,嶂山上,看孙武演兵,看那些不顾死活的兵士把雪亮的锋刃加在肩上,他出了一身的透汗。他灵机一动,把自己的姐姐当做宝贝,敬配了吴王。可是,讨好了吴王阖闾,却又担心那楚昭王会不高兴。楚国的疆域,兵马,看上去都强似吴国。于是,他私下和唐成公商量,又远赴楚国去朝贡。他不承认自己生性懦弱,而是他那弹丸之国不能不叫他懦弱。他,蔡昭侯,又是个很爱面子的人,给楚昭王带上了一块佩玉和一件裘服,自己也穿了一件裘服,挂了一块佩玉,恭恭敬敬去献宝。十四岁的楚昭王,浑浑噩噩,小孩子得宝,心里十二分欢悦,立即穿了裘服,挂了佩玉,摆了豪华丰盛的宴席,款待蔡昭侯。

  觥筹交错,得到如此款待,蔡昭侯看看楚昭王的裘服美玉,再瞧瞧自己身上的美玉裘服,十分得意,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席间,一位叫囊瓦的,不停地拿眼睃他,看得他心里发毛。这囊瓦官拜令尹,乃是楚国众卿之冠,最高军政长官,十四岁的君王对他宠信得无以复加,他轻轻地跺一跺脚,汉水淮水都要起风波的。这人身材如车轴一般强壮,满脸胡须如刺猬,一双老大的眼睛向外凸起,很小的瞳仁,很多的眼白,蔡昭侯看上一眼,身不由己地不寒而栗。

  囊瓦向蔡昭侯笑。

  蔡昭侯忙接了笑,下意识地回避着囊瓦的“关注”。

  囊瓦嚼着半生不熟的猪脚,捧着盛酒的爵来到蔡昭侯前,道:

  “昭侯朝贡献宝,实在明智。大王欢悦,我等自然也高兴。来日有用得着囊瓦匹夫之勇的,只消一句话。”

  “不敢。”

  “这是什么话?有什么敢不敢的?——世传昭侯珍宝如山,果然不错。”

  “哪里。孤陋小国,哪里有什么珍宝?”

  “裘服佩玉不算宝贝么?”

  “啊——聊表敬意,才献给大王。”

  “昭侯身上穿的,脖子上戴的,不也是宝贝么?”

  蔡昭侯一愣,琢磨出点儿滋味儿来了。

  囊瓦哈哈大笑。

  蔡昭侯如坐针毡。

  囊瓦咄咄逼人地敬酒,蔡昭侯硬着头皮喝了下去,觉得满嘴都泛着苦味儿。

  囊瓦笑说:“昭侯身上穿戴的宝物,还打算带回去么?”

  蔡昭侯完全明白了囊瓦的用意了。这囊瓦,凶顽,暴戾,贪心,而且毫不掩饰。但蔡昭侯虽为小国之侯,毕竟也是一国之主,尊严还是要的。他冷笑道:“昭侯向楚国君王朝贡献宝,已经献过了。承蒙大王不弃,设宴款待,无奈国事匆忙,昭侯又不胜酒力,就此向楚国大王辞别了!”

  蔡昭侯要逃避。

  囊瓦骄横地伸开两臂:“且慢!”

  蔡侯随从将军鉴早已按捺不住,上前护着蔡国之君:“怎么?令尹难道要我蔡国之君当众脱了裘服,裸体走出楚国之宫么?令尹岂非欺我蔡国无人?”

  囊瓦哈哈大笑。

  “将军误会了。我泱泱楚国,实乃礼仪之邦,岂有轻慢一国诸侯之理?囊瓦实在是觉得昭侯应该尽兴。来来来,这位将军请!”

  囊瓦说着,将盛一升酒的爵,换成可盛三升酒的觯,不由分说,举起连饮三觯。

  将军鉴也奉陪三觯。

  蔡昭侯向楚王作揖道:“谢楚王款待,昭侯拜辞。”

  楚昭王说:“不必着急,寡人还没尽兴。”

  一句话把蔡昭侯定住,他不敢动作了。

  囊瓦笑了笑。

  将军鉴年方二十,血气方刚,人也好胜,说:“既是楚国君王未能兴尽,本将军愿略施小技,以博众位一笑。”

  楚昭王就喜欢这个,连声说妙。

  蔡国将军鉴向殿堂之外走去,那里陈着一只三足两耳,圆腹巨鼎。这专盛五味的宝器,重有数百斤,平常须在鼎的两耳穿了木杠,由人抬着才能移动。煮肉时,按照习惯,可将猪羊之类牲畜,肢解为二体,七体,或者二十一体。今日,煮的是全牲,整个儿一头猪宰杀去皮后,在镬中煮熟,置于鼎中。青铜之鼎,加上整猪,分量之沉重,可想而知。将军鉴今日实在是气不忿儿,要逞一时之勇,全身之力,为蔡国挽回面子。他来到鼎前,双足叉开,两手抓住了鼎的两只足,运足了气力,大叫一声,举起了铜鼎,鼎中的沸汤,一滴未洒。

  席上的人全都拍掌喝彩。

  蔡昭侯笑了,很得意。

  囊瓦也连连叫好,道:“将军膂力过人,囊瓦佩服。待我也来试上一试,请勿见笑。”

  说着,囊瓦走过去,单手去将那鼎提了起来举过了头。

  将军鉴哑口无言。

  蔡昭侯脸白了,瞠目结舌。

  堂上一片喧腾。

  囊瓦手中之鼎却不急于放下,只是擎着,好像是擎着一座摇摇欲坠的大山。鼎中有肉汤,随时都可能倾洒,人们在喧嚣之后,都不敢再作声了,都定定地看着那只鼎,害怕它倾斜。囊瓦面不改色,骄矜地环视四座,又把目光停留在蔡侯身上,大叫:“倘蔡侯赐我裘服佩玉,囊瓦可以一手举一个!”

  这回简直是在威胁了,是在明日张胆地索要了。

  蔡昭侯咬紧牙关不答应。

  将军鉴手按长剑柄,随时准备在发生不测的时候拼杀,舍了性命救主。

  楚昭王看得高兴,道:“囊瓦!寡人赐你黄金百两!”

  囊瓦这才放下了铜鼎谢恩。

  事情并没有结束,囊瓦并未善罢干休。宴席散了,蔡昭侯回到临时住所,想这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忙收拾行囊,准备一走了之。不料,前门,后门,已被囊瓦派兵丁封住,蔡侯及随从被软禁了起来。

  一禁就是三年!

  后来,蔡昭侯才知道,唐成公此时此刻也遭到了同样的际遇,原因是因为成公到楚国朝贡时骑的“肃爽”之马,囊瓦看了眼红。唐成公不肯将马给了囊瓦,也被扣了起来。三年之后,唐成公的宝马“肃爽”,归到了囊瓦名下,牵到了囊瓦的马厩,唐成公才得以脱身。蔡昭侯本意是咬住了牙关,不舍其裘服佩玉的,经不住本国来看望他和疏通关节的卿大夫,苦苦央求他以国事为重,而且,囊瓦最后放出话来,一日之内,脑袋和宝贝任选其一。蔡侯只得忍辱挥泪,脱了裘服送给囊瓦。

  佩玉没有给囊瓦,他要人带话给囊瓦:“除非玉碎,死不从命”。

  囊瓦给蔡侯留了一半儿面子,没有再追要佩玉,放了一条生路。

  蔡昭侯赶紧逃窜,出了楚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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