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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鼙鼓声里,五百妇人精神极度紧张和集中起来,没有人愿意顷刻间身首异处,没有人再敢怠惰,没有人再是被娇宠的弱女子。长戟似乎也变轻了,犀甲似乎也不多余了,脚步也变得有力了。五百妇人竟然自动地随着鼙鼓节奏发出了整齐的呼号,那呼号也不再尖利刺耳,变成杀气腾腾了。军中没有女性,军中没有性别,这些话在此时此刻的吴王台上,是千真万确的真理。

  ……

  一切都是过程。

  当五百妇女回宫之后,吴王台上,喧嚣重又变成了沉寂,尘灰渐渐落下。走了,都走了,帛女早就搀扶着悲痛欲绝的漪罗走了,夫差带着余怒和眼泪走了,伍子胥也走了。

  孙武要一个人留下来呆一会儿。

  孙武站在空空荡荡的土台子上。

  他听见了一阵乌鸦的聒噪,看见成群打伙的乌鸦低低地盘旋。

  是来啄食眉妃和皿妃落下的头颅吗?

  他抓起土块,向乌鸦掷去,什么也没打着,乌鸦们飞走了。

  土块沉重地落下来,落在他的身边。

  他忽然发现衣袖上有紫黑的东西,是凝血吗?哪儿来的血?

  他不懂。

  他敢言,敢怒,敢于发号施令,敢于残酷地顷刻间杀掉了大王的爱妃,可是这会儿,他忽然在这个黄昏,害怕回到自己的府邸去,害怕回去面对十六岁的妾妇漪罗!

  第十一章

  漪罗站在姑胥城墙上,听到孙武下令将姐姐皿妃斩首示众,完全惊呆了。她没有办法相信这是真的,也不明白事情怎么会突如其来地到了这一步田地。她刚刚还看见,五百后宫妇人中,第一个认真演练的就是姐姐,她看见姐姐那柔弱的两臂抱着青铜之戟,拼命地做出各种男人的姿态和步伐,表现得很乖。她心里为姐姐这番努力感动,荡漾着一种温馨的亲情。她知道姐姐是为了她,为了孙武,才如此地努力。当然,她在这个茫茫的世界上,父母双亡,只有姐姐是个依靠。怎么?斩首示众?这怎么可能?她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心惊胆战地看着大王、孙武,还有王子,进行了一场争执或者说是较量。她浑身都是冷汗,两腿一软,要瘫下去。

   幸好帛女紧攥着她的手,用身体支撑着她,她才没有倒下去。终于,她看见大王阖闾把两位妃子扔下不管了,大王拂袖而去了,她确确实实地知道,孙武的命令不可改变了,姐姐皿妃的头颅即将落下了,便发疯地叫着“不”!她只是叫着那一个“不”字,竟然不顾死活地要往城墙下面跳。她自不量力地想去哀求孙武开恩,为她留下这唯一可以依靠的姐姐。她被人们拦住了,被帛女抱住了,田狄帮助帛女,一起将漪罗向下拖。她在被拖回去的时候,回过头去,看见滚滚黄沙之中,刀斧手把姐姐按在了断头台上,看见那黑沉沉的斧钺落下来,姐姐那美丽的头颅跌落在尘埃之中。她满眼看见的都是血,两眼随之一黑,就昏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家中。

  她呜呜地哭,嘤嘤地哭,孤单无助地哭,哭得死去活来,哭得昏天黑地。她哭可怜的姐姐,没有被折磨死在吴王宫中,反而头颅落在自己妹妹的夫君脚下。她哭自己从此举目无亲,孑然一身,胸臆向谁倾诉?她哭自己所委身的孙武,看上去温文尔雅,竟然是如此地可怕!竟然杀人不眨眼睛!她哭,可是她什么也不说。

  帛女也眼泪汪汪,拉着她的手:“漪罗,哭几声也就罢了。人死了,哭不活的。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循环往复,如此而已。漪罗,不要哭坏了自己。长卿不动斧钺,如何为将?长卿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漪罗抬起满是血网的眼睛,看看帛女。帛女为孙武开脱,这更使她觉得唯有自己是外人,人家是结发夫妻,自己孤单无靠。

  帛女说:“漪罗,你还要设身处地而思之。”

  你为弱女子设身处地想了么?漪罗几乎叫起来。可是她没有叫,甚至一言不发,她知道没她倾诉的份儿。

  “漪罗,从今以后,日子长着呢,好生侍奉先生吧。”

  不。

  这怎么可能?

  漪罗只是你和他的“仆人”,不定哪天,孙武眼睛一立,便是身首异处。

  不。

  忍住,不再哭了。

  不在他们面前哭。不。

  漪罗的心里,充满着仇恨。

  “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吧……”

  “也好。”

  漪罗一个人,呆呆地坐着。

  她默默地换了一身白麻布的衣裙,一身槁素,两眼血红。

  天色晚了。狂风止了。惨白惨白的月亮出来了,像一张失血的白脸。

  漪罗在窗前站了好一阵,听到了梧桐叶悄然落下的声音,同那张如失了血的没有生命的月儿,面面相觑。漪罗想到院子里去站一会儿,走出了房门。

  她在孙武书斋门口站住了。

  黑沉沉。空荡荡。

  孙武还未归来,许是在弹冠庆功么?

  没有上灯。

  青白苍冷的月光,透过窗子,铺在房中,如一条可怕的巨蟒。

  月光也跳跃在七弦琴上。

  琴!

  漪罗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仇恨那张琴?是因为这张琴欺骗了她?还是因为七弦琴竟然对她如此这般的悲伤和愤懑悄然无声?不知道。她忽然闯了进去,发疯似地抓坏了琴,要把那张歌唱柔情,歌唱清泉,歌唱梅花的琴,一下子摔个粉粹,可是,手在半空,又停住了。她把琴放下来,咬牙切齿地去扯那些琴弦,一根,两根,三根,一共揪断了六根!

  剩下一根弦,留着吧。

  这算什么?

  她的手在那根独弦上一挥。

  “嗡”地一声。

  是角音。是凄厉悲怆而又清冷的角音。

  她打了个寒噤。

  她立在屋的中央,面对着独弦站着,人显得很小很小的,十分可怜。

  孙武回来了。

  站在门口。

  吃惊地看着她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动作。

  孙武:“漪罗,你这是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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