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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江风如箭。

  船行如梭。

  船上的要离,独臂拿不稳长戟,只得在腋窝下夹着。秋风贴着江面呼啸,要离立也立不稳,总觉得要被风抛起来投入江中,身体在向上飘,就只好把位置调低,单膝跪在船头。他的心脏这会儿正在膨胀,变得很大很大,心跳怦怦如擂鼓。肝胆在紧张地抽搐,他的嘴里满是苦味。他作为向导,此刻正是江船舟师第一人。他跪在庆忌前面,脊背对着庆忌。他的脊梁上似乎生出了眼睛,关注着庆忌的一举一动。他知道,他和庆忌的膂力相比,犹如泰山之比蓬草,如若动作,只可一举成功。他心里觉得又自豪又骄傲,公子庆忌的生死,吴国社稷的安危,此时全都系在他的脖子上。感谢超人的先知孙武,使他这一残缺不全的穷巷酒肆的无名鼠辈,成为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日后,太史公也不得不在史书上恭恭敬敬地写上“要离”二字了。可是,现在便是孙武孙先生所说的电光石火一般的时机么?孙先生说“可将庆忌水葬”,就是这片水域么?不,还不行。船是顺风船,如果他立即转身面向庆忌,可就是逆着风了,他知道,他的体力不济。

  等待着。

  在等待中受折磨。

  要离夹着长戟的腋窝里,出着汗,粘粘渍渍的,很不舒服。风吹过来,他打了个冷战。

  他保持着那种江船第一兵的姿态,目光只注视着前方吴国的方向,他夹着的青铜之戟也一直指向吴国。他的无比忠诚的姿态,彻底解除了庆忌的防线。

  忽然,风儿怎么转向了?

  风在这顷刻间,鬼使神差地打了个旋,由西风改为东风,呼呼啦啦吹开了庆忌的战袍。

  船就要打横。

  时机!

  “电光石火”一般的时机!

  不容多想,要离的右腿猛一蹬,如青蛙一样跳了起来,转过了躯体,那长戟画了半个圆,紧接着借着江上的风势,连人带戟全部冲向了庆忌,那样子,似乎是要离自己也要插到庆忌的胸膛里去。

  长戟从庆忌的心口插入,从后脊梁穿出来,速度是那样快,穿破庆忌胸和背的戟尖连血都没有。

  庆忌“啊呀”叫了一声,手把住了戟的长柄。

  要离还在力图搅动那青铜之戟,可是他丝毫动不得戟了,人悬了起来,把着戟柄,在戟的另一头,被跷了起来,高高地挑着。

  要离撒了手,要跳水逃走。

  庆忌身上插着戟,赶上一步,将要离的头发捉住,提了起来,像提着一只小鸡。众兵士这才醒悟过来,跑过来,连声叫“公子!”

  庆忌从容地坐在船头,把要离向水下按,要离整个儿沉了下去,又浮了上来,一共三次,喝了一肚子的水,只有翻白眼的工夫,没有说话的份儿了。直到庆忌把淌着水的他又放在了膝盖上,他才喘过了气。

  要离说:“庆忌小儿,如今知道世上有可为之事亦有不可为之事了吗?知道世上有一个柔弱不过和勇武不过的叫做要离的人了吗?”

  “庆忌到死才听说,岂非相知太晚?”

  “不晚,你好生看看爷爷。”

  “哈哈,”庆忌哈哈大笑,“哈哈,天下果然出了这样的勇士,把戟插在了庆忌的身上了吗?”

  庆忌看着要离。

  要离看着庆忌。

  庆忌抓着要离的头,仔仔细细地看要离那张孩子脸。因为呛水和激动,那张脸变得青紫,却尽量作出不可一世的样子。要离也仔仔细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庆忌那张大脸,那脸上似乎有无限伤悲和遗恨,却又含着几分赞佩,顷刻间失血,由赤红而变得苍白了。

  士兵们全都伸出了戟:“杀死这个小人!”“剁成肉酱!”“公子你撒手吧。”

  庆忌摇了摇头:“不。要离的勇敢实在令我敬佩。滚开,你们都滚开!放他走!岂能在一天之内杀死两个勇士?滚——”

  庆忌把要离从膝头上推了下去。

  庆忌猛然间把长戟从胸中拔了出来。

  一腔鲜血忽地爬上了桅杆,溅在帆篷上,又慢慢地洇开。

  血的帆,在秋风里呜呜咽咽地哭泣。

  船靠了岸。

  围在庆忌尸体周围,掩面而泣的兵士们,没人理会要离。

  要离上了岸。

  呆呆地坐在岸上。

  直到庆忌的舟师全部返回,那血色帆樯也消失在江上泛起的浪涛和泡沫之间……

  已经是傍晚了。

  要离回过头来。

  楚国边地,长江之滨,满眼的芦花,染着如血的晚霞,此起彼伏,竟然似数以千万计的鹤,流着血,扑动着翅膀。

  他的事情做完了。他的心里一片迷茫,空落落的。他想他应当死掉的,庆忌完全可以在最后的时刻捏死他,可他活着;妻子本可以继续在酒坊里劳作,应该活着的,可是妻却死掉了。庆忌本来应该是继承王僚王位的,是吴国故君儿子,却被他杀了;阖闾本来是杀了旧君王之后登王位的新君,他却为他效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自己:你到底干了什么事情?不仁,不义,也不智,只有一身的蛮勇!你难道还要回到大王阖闾那里去讨封赏吗?大王会赏赐给你这家灭身残而且其貌不扬的要离什么爵位?既然你家也灭了,妻也杀了,身也残了,还要爵位何用?人来到世上,难道就是命里注定要做几件什么事情,做完了,就完了吗?

  他流了泪。

  哭得像个娃娃。

  他默默地从岸上走入水中,向波浪滔滔的江心走去。

  忽然,他站住了。

  孙武!

  孙先生!

  对面岸上,孙武穿着一身麻布衣服,坐着,在吹着陶埙!孙武的面前摆着祭品,点着香,木制的凳,放着蒸熟的肉,陶土制的豆笾里盛着果脯。还有竹制的,盛满了新的黍米,这叫做尝,是让死者先尝一尝新熟的黍谷的意思。

  “孙先生是活祭要离吗?”

  要离拼命地喊。

  江涛声和陶埙声在一起混响。陶埙的声音断断续续,飘飘忽忽,像是鬼魂在哭诉着什么。

  “孙先生是早知道结果的呀!”

  陶埙的声音依旧,江涛的声音依旧。

  “孙先生早已知道结果了!要离舍了妻子的性命尊奉王上,这乃是不仁;为了新君杀死故君的儿子,不义;为了逞一时之勇,不智。孙先生,这都是你叫我做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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