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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不,这绝不可能!”

  这话她竭尽全力说了出来,但有气没力,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

  宣华夫人根本不屑反驳,微微一笑,又继续说下去:“一个月之后,蜀王送来了两只百宝盆,同时,汉王也来了,他送来了三只。我那丑丫头真正是乳臭未干,能识什么好歹,这些东西对她其实毫无用处;然而,三位皇子却是非送这份重礼不可,瞧那样子,不收是不行的。这些东西,我这个当庶母的只好愧领了。我在想:皇子们对待我这个庶母都这么孝敬,对待亲娘嘛,当然是胜过百倍了!对待异母妹妹都这么疼爱,送了这么贵重的生辰礼物,那么,送给他们的同胞妹妹兰陵公主,当然又是胜过百倍了!”

  她见独孤伽罗脸如死灰,又嘻嘻一笑,再补上了几句:“皇后娘娘,你真个是令小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了,意然调教出如此孝顺的一群儿子,真是天大的本事,天大的福气!”

  独孤伽罗脸上渗出点点汗珠,苍白嘴唇动了两下,却没话吐出来;但她没有昏厥过去,竟识还很清明。她这一生先是全心全意用在丈夫身上,可是丈夫首先背弃了她;后又全心全意为了自己的五个儿子,自己的五个儿子却不领这份情,把母亲的心挖了出来,抛在地上,踩得粉碎!她心中下了决定:立即回京都去,内宫闹鬼又算得了什么?鬼有什么可怕?人才可怕哪!

  桑妹见了眼前这一幕唇枪舌剑,不由得想起丈夫翟让射杀山猪的情景:那山猪中了致命的一箭,还没有断气,翟让就拔刀开剥。他剖开了猪腹,把五脏六腑全都掏了出来,又揪又拉,那山猪的嘴还能一开一合,四肢还在抽搐,浑身血淋淋的。蓦然那山猪竭尽全力厉叫了一声,吓得她差点晕倒过去。恍惚之中,她觉得宣华夫人也在活剥山猪。这皇家实在不能久留,她有点后悔当年对尉迟明月的许诺了。于是,找了一个借口,到隔壁照顾天香小公主去了。

  司琴又见到了当年红叶鞭抽尉迟明月的情景,因为此刻独孤伽罗也“格格”地笑了起来,她笑得简直与当年的尉迟明月挨鞭子时一般无二;但这回不是红叶鞭抽尉迟明月,而是宣华夫人在拷打独孤伽罗的灵魂!人便是如此互相抽打吗?

  独孤伽罗听到自己的“格格”笑声,大为诧异,这实在不是她在笑,那会是谁的呢?

  “刚才谁在笑了!”她问。

  “尉迟明月!”

  红叶脱口而出,同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打了一个寒噤,觉得尉迟明月便立在背后。

  独孤伽罗冷冷地瞧红叶一眼,心想:

  ——丈夫背叛了我,儿子们也背叛我,连这个心腹大概也不例外,全然都背叛了我。

  她独孤氏如今是绝对的孤独,倒成了孤独氏,似乎她的命运早在姓氏里便埋伏下来了,于是心上又蒙上了一层严霜,感到一阵强似一阵的悲凉。她实在不愿呆在此地,不愿呆在这妖狐的洞窟中,不愿让妖狐瞧她这副窝囊衰败的模样;但她更不愿由红叶扶持着回自己的寝宫,不愿任何人碰着她,可她又没力气站起来,只得在敌人的面前硬撑着,她咬牙,凝聚了浑身力气,再次发出一阵“格格”笑声,想以笑声向敌人还击、示威,但听起来却怪怪的,有点哀鸣的声调。

  她第一次感到:

  ——笑是不容易的!

  独孤伽罗再次凝聚浑身精力,盯住红叶的双眼,似乎要透过那双眼,直望红叶的心底。红叶的心底冰凉冰凉,似乎有两把冰刀在游七。凭她长期伴随的经验,感到皇后又想杀人了。杀谁呢?杀宣华夫人,这似乎是力不从心了;杀我红叶吗?她今日对我不怀好意,得警惕了!

  独孤伽罗终于很硬朗地站起来了,一步一步地朝门外走。她这是走给敌人们看的,说明那一记打击是无效的;但由于力不从心,步伐神态僵硬得形同木偶,极其可笑。回到仁寿宫的正寝宫,她已冷汗淋漓,浑身湿透。她觉得自己走的不是一箭之遥,而是走尽了一生的艰难与坎坷。

  躺在龙凤床上,已是身心交瘁,一动也不能动了。然而,思想却无法歇息,甚至反常地活跃。平生的作为,一一浮光掠影地从心头流过、滤过,就像品茶,一滴滴地品尝,无一滴不苦。

  她豁然发现,所有苦头几乎都是自己讨来的!

  没她的苦心经营,丈夫杨坚不会当皇帝,杨坚没当皇帝怎来三宫六院的姬妾,又怎会背叛她!没她夫妇苦心经营,何来万里江山,没这万里江山,儿子们何需勾心斗角,何必不择手段求助外力帮他骨肉相残?唉,当年引为得意的一切绝招,如今一经验证,全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愚不可及!她合上双眼,似乎一切都想开了;可一睁开眼,又全然想不开,特别是当眼前浮现宣华夫人的娇容时,忌恨便如洪流汹涌澎湃,直欲破胸而出。

  她再一次睁开眼来时,发现自己的生命又逝去了一日,新的一天已然光临。于是召来了红叶,要她传宫监进来。

  宇文恺早被免去仁寿宫宫监之职,新宫监是张权,也就是张衡的哥哥。说是新宫监,究其实则是旧宫监,新旧往往是莫名其妙地颠倒。

  张权一进寝宫,独孤伽罗就吩咐红叶安排早膳去。红叶离开不过十来步,即闻身后关门的声音,不免心中疑云顿起,皇后向来大事不瞒红叶,今日怎么啦?关门议事自然十分机密,把她支走莫非将不利于她?她略一犹豫,便蹑脚蹑手折回寝室的门口,敛神侧耳倾听里面的声息。

  “……如今我只信赖你一个人,若是为难可以明说,我不怪你就是。”发话的声音细如蚊蝇,但听得出是皇后的声音。

  “此事关系虽大,但奴才使是赴汤蹈火也要结果那小丫头,请总持放心。不过,要做得不留痕迹,必须事前有个周密的安排……”

  独孤皇后嘘了一声,张权立即压低嗓子,下面的话便听不清了。

  红叶听了“要结果那小丫头”大吃一惊,心想果然轮到我头上来了,但总得想法对付眼前劫难才好。她是当机立断的人,觉得既听不见,再窃听下去便有害无益,赶紧离开寝宫安排早膳去。

  第九章 长河落日

  第一节

  〖宣华夫人拟将天香公主交与翟让,不料却斜刺里杀出四骑快马。〗

  在禁卫的前呼后拥下,二轮宫车不徐不疾地朝长安进发。前车青帜朱网辂,驾着两匹白玉骢,矫若游龙;后面的金饰辇车,驾着四匹黄骝,炫耀着一派华贵的气象。

  红叶警惕地坐在青车里,眼光越过眼前的白玉骢,扫瞄着骑马开道的禁卫,不时还转身透过后窗观察身后有何异动。极度的紧张令她疲惫不堪,真想舒服地睡一觉,可她不敢,她必须谨防暗算!

  今日似乎一切都反常了。皇后历来是要她同车陪坐的。今日却说单独坐一车舒适。天气古怪得紧,不阴不阳,分不清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车子似乎不是在驿道上奔驰,轻飘飘地忽沉忽浮,如江上行船。开道的禁卫也杀气腾腾非比寻常,像一队幽灵,竟然没有马蹄声!

  是要出事了!红叶注意到前头的一片桑林,雾霭沉沉,好不阴森鬼魅!她瞪视眼前白玉骢,不觉大吃一惊——竟不是玉骢,而是乌骊马!

  再定睛一看,连乌骊马也不是,竟是两头小毛驴!原来他们是蓄意谋杀她,让她架着小毛驴,小毛驴自然跑不快,只能坐以待毙。她吓得一身冷汗,纵身跳出车窗,拔腿就跑。所幸竟然身轻如燕,跑得快极了。

  她本能地奔向桑树林,那儿车马难进,或许能逃离险境。进入了桑林,这才返顾一下,驿路上车马禁卫一片混乱,禁卫们发现她逃走,便立即往桑林追来。

  她不顾桑枝扫面,挂破衣裳,死劲地往桑林深处狂奔,高呼救命。

  “傻丫头,你这一喊,不把敌人招来才怪!”一个女人的声音冰冷地提醒。

  她定神一看,这才发现枣树上绑着一个人,竟然是宣华夫人。

  “你……怎么在这里?”

  “他们将我绑在这里,等抓到了你,好一并处死……你瞪着眼睛干啥?快快解开我!”

  红叶解下了宣华夫人,同时问道:“怎么办?”

  “跑哇!往桑林外,驿路上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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