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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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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极!对极!”李渊夫妇急急附和,如释重负,然而却出了一身冷汗。 窦氏的父亲窦毅是先朝驸马,母亲是周文帝的女儿襄阳公主,由母亲之故,自幼生长在宫中,对宫廷中的刀光剑影特别敏感。刚才幼儿世民的答话虽是意外地得体,但他一家无异于从阴间走一遭归来。不能指望一个幼儿说话永远不出差错,这个险是无论如何不能再冒了。她与李渊交换一下眼色,便即向独孤皇后告辞出宫。 “怎能说走就走?这算是走亲戚家吗?用了午膳再说吧!况且,皇上听朝也未回宫。” “那……贱妾同孩子先行告退了……” “有急事吗?” “急事没有。”窦氏一笑道:“但下午总持大师要到万善尼寺说法,总持是初祖达摩硕果仅存的徒弟,一百多高龄,见她如见佛。听说她很少说法,若非那万善尼寺有个尼姑死去五年忽然复活,她也不会到那里说法去。” “死去五年,还能复活?”一直在旁伺候茶果的红叶惊异而发问了。 “世间竟有这等事?”独孤后也不大相信。 “这个尼姑,二圣定然认得。” “哦?” “她原来的俗名叫尉迟繁炽。” “哦!” 独孤皇后与红叶几乎同时发出了惊叹。这个尉迟繁炽与她们两人关系太深了,她便是尉迟明月的姊姊,先朝同宣帝的五皇后之一,天左大皇后!此人家亡国破之后于万善寺落发为尼,法名华道,此事略有所闻,但死而复生的事实在骇人听闻。 独孤皇后与红叶面面相觑,均有惧色。倘若人死而能复生,阴间岂非确然存在了!那么,尉迟明月这笔血债又如何了断! 沉吟了许久,独孤皇后终于说:“红叶,下午咱们也去听总持大师说法,你去告诉丽华一声,要她也去!” “二圣是要奴婢告知乐平公主?” 独孤皇后肃然点头。 红叶心中甚不明白: ——那万善尼寺专门收容先朝皇后、嫔妃,让她们落发为尼,二圣去万善尼寺已是不大合宜,怎可让她的长女乐平公主杨丽华也去万善尼寺?乐平公主乃先朝周宣帝五皇后之首,号称“天元大皇后”,让她去参加先朝皇后大集会,能不触景生情? 于沉吟之际,独孤皇后忽地灵光一闪: ——既然尉迟繁炽尚在,可见死鬼尉迟明月还有亲人在;那么,我对尉迟明月的血债补偿便无须补到莲花公主份上,只须多施舍一点金银给万善尼寺的尉迟繁炽,便扯平了。从今以后,对莲花公主这只骚狐狸再也不必束手束脚了,不是还债,而是该向她讨债了! “万善尼寺”似乎是窥测命运无穷奥秘的一个窗口。 大象二年,年轻的周宣帝百废不兴,色心勃勃,一口气封了五个皇后;以杨丽华为“天元大皇后”,以朱满月为“天大皇后”,以陈月仪为“天中大皇后”,以元乐尚为“天右大皇后”,以尉迟繁炽为“天左大皇后”,可谓空前绝后。 与此同时,他又下诏兴建了规模宏大的万善尼寺。诸皇后荣封之际,乐而好施,也都解囊投资为万善尼寺添砖加瓦立柱。不料,时不逾年,寺未竣工,这个刚当上一年、半的二十二岁的周宣帝便与世长辞;接着,数月后,国丈杨坚又夺了外孙静帝的江山,改朝换了代。待到大寺落成,恰好用以收容北周旧王朝的一千多名后妃宫人。新朝皇帝杨坚下旨:让这一千多人落发为尼。他们本为施舍解囊,哪里料想得到:竟是自家建寺自家住。真正是匪夷所思! 又是大象二年,长孙晟护送北周的千金公主至突厥和蕃,一路上关照唯恐不周;而后竟是身不由己,非置千金公主于死地不可。他的事业由此而起,也由此而散。 又是大象二年,国丈杨坚辅政,花半年的时光完成了改朝换代的事业,如今大隋王朝是否也面临着转折点呢? 又是大象二年,尉迟迥起兵讨杨失败,因而家破人亡,一个孙女陷入隋宫屈死,一个孙女落入空门、如今落入空门的尉迟繁炽死而复生,此事实然透着古怪。 又是大象二年,北周濒临灭亡的时刻,周宣帝的表妹窦氏痛哭,疾呼:“恨我是个女儿身,不能为舅家报仇!” 如今,她已选中了李渊这个夫婿,莫知所为何事? 总持大师高坐法堂之上,慈眉善眼,脸带微笑,活脱是一尊女菩萨。 千余女尼席地成林跃坐,如无数的黄豆撒满空寂的法堂之中。 杨坚夫妇及长女乐平公主来了。红叶来了。 李渊夫妇来了。 长孙晟夫妇来了。 他(她)们似乎都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抓来了。 法堂里,挤满了人众,但似乎又空无一人。 时光在大隋仁寿元年,又似乎逆流回到北周的大象二年,似乎更是飘忽不定。 总持大师的嘴唇似动非动。 一个声音自遥远的空际飘落,十分苍老,十分天真,纯真而空明:“阿弥陀佛!法净何在?” “贫尼在此。”一个五十上下的尼姑从人群中立起,稽首答道。 “你是宇宙中一粒微尘,故日贫;你拥有大千世界,不能说是不富。你识得朱满月吗?” “认得……”法净忆起自己的豆蔻年华,她朱满月被初选入宫,为司衣宫女,伺候周武帝太子宇文乾伯。其时太子才十三岁,一个晚上,她照常替太子脱光了衣服,盖上被单,转身准备到外室安歇,却见太子翻开被单,裸身卧在床上。虽说是夏天,太子不盖被子,万一受凉生了病,她的责任可就大了。她重新替他盖上了被子,正要转身,太子又将被子踢开如此再三,弄得她莫名其妙,问他缘故,太子只是笑嘻嘻地笑着不答,最后才说:“你天天看我脱得赤条条,我却不见你的,这不公平,今晚让我看看你的如何?朱满月,你怎么站着不动?快走过来呀!坐床上来!” 太子毛手毛脚地替她解开上衣,她浑身发烫,两腮发烧。然后,太子动手解开她的裙子,把她轻轻地推倒床上,而后跨上她的身躯…… 不久,她怀孕了。年少气盛的十三岁太子,仍天天与她玩起肉身游戏,后来,说是于胎儿不利,不许了,让她独处一房,专派两个宫女伺候她。 有一回,她伺机潜往太子房中,房门紧闭,传出吃吃笑声,推门进去,却见太子同另外两个宫女玩同样游戏。三人光溜溜的,二宫女均半俯床沿,太子在这人身上弄了几下,复又在那个身上弄了几下,周而复始,浪笑不绝。她呆在当场,看清了,一个是陈月仪,一个是元乐尚,都长得比她美,也比她年轻,都有显赫的家世。肉欲是不分家世不分尊卑的,就像她眼前所见:太子与宫女,人肉合一,纠缠不已…… 孩子终于诞生了。朱满月又回到太子身边。但是,太子说她与其她宫女不同了,于是把她排除在他们的肉体游戏之外。她被隔绝了。 从此,隔绝了八年。 八年后,太子登基当皇帝。由于她传下了龙种,被封为五皇后之一:号称天大皇后,成为一国之母,跃居天下女人之上。一闪又一年多,这个专门玩女人的周宣帝报废了,由她的九岁儿子接位,没几天,帝位便被杨坚抢去。假如说,女人是水,她们五人便是水泡,虽说是跃居众水之上,然而旋即破灭,再无水泡,复归为水。她们五个皇后同一千多宫人一般无二,瞬间都成为尼姑。 “你记得天大皇后吗?”总持问。 “我记得水泡。” “你还记得前朝的静皇帝吗?” “我那九岁夭折的儿子?不,他也是水泡。” “你不怨恨?” 朱满月黯然,自从宇文乾伯疏远了她,她母子便相依为命。丈夫早死,她能淡然,江山易主,她能淡然;皇后、皇太后不当,她也能淡然;唯独相依为命的儿子受害,直令她痛不欲生。虽言出家人五蕴皆空,但儿子空不了,虽然死了,但对她来说仍是活蹦活跳的,那形容笑貌却永远伴随她的左右!沉默了许久,才道:“此事贫尼想了十多年,算是明白了:贫尼平生不曾害人,仔细寻思,更无杀生行为,可静儿他九岁夭折,又作何解释?三年前,贫尼坐禅人定,灵光一闪,忽见一个少女挥锄挖土,挖出了一条蚯蚓,旁边一只公鸡立时奔过,一口啄食了那条蚯蚓。蚯蚓号称地龙……报应,真个是报应不爽!那少女便是我八岁时的朱满月,而今的水泡?” 总持一伸手,俗名朱满月的法净随而坐下。同时,一个苍凉的声音又缓缓飘落:“华光何在?” 一个四十上下的女子站了起来,默默地朝总持稽首。她风韵犹存,神色澄明,孺慕地望着法座上的总持大师。 “你是谁?”总持问。 “影子。不仅我是影子,我爹娘也是影子。我爹奉仕北齐王朝,由奴隶而将军,而特进,而刺史,随主人步步高升,终于成为谢阳王。主人指东则向东,指西则朝西,指向哪里,便打到哪里。主人升则随升,降则随降,灭亦随灭,爹他老人家活脱脱是主人齐国主的影子。我呢,先是爹爹的影子,随他起落,由奴隶的女儿而将军的女儿,到郡王的郡主。北周兼并齐国,爹他沉沦,我也没入宫中为婢。后即成为周王子的影子,也是亦步亦趋,顺其曲直,呼起即起,叫倒即倒,说脱即脱。他由王子而太子,而周宣帝;我由王子妃而太子妃而天中大皇后;他国破家亡,我为华光尼姑。陈月仪、郡主、皇后、华光都是影子。” 她的言语是一泓明澈平静的池水,说毕,又一稽首,不待吩咐,便即坐下。 “华胜何在?” “在。 又一四十许妇人立起。 “你便是前朝天右大皇后。” “是梦,一场春梦。我于大象二年二月册封为天右大皇后,大定元年二月国亡。我与姊妹们斥资建此万善尼寺以渡众生,不料却渡了自己,前后仅当一年皇后即便落发为尼。梦幻泡影之说,实不我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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