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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杨素进而与之交谈,深感后生见识不凡,回府后,曾与儿子玄感提起霸陵的遭遇,不料小儿辈已然成为倾盖之交。当即言道:“哦!记起来了,你就是霸陵原上的骑牛儿郎!小儿字玄感,你字玄邃,若非天缘巧合,怎能如此?你们理当亲兄弟一般往来切磋,以敷天造地设。”

  纷纷扬扬的大雪,透明发亮的大雪,如垂天悬挂的银幕,包裹着十一月戊子这一天大喜大吉的日子。从武德殿到承庆殿,自大兴殿至延嘉殿,整个皇宫的数十座宫殿都成了粉妆玉琢的琼楼玉宇。

  大兴殿前立着黄麾大杖,迎接非常的喜庆节日。

  杨坚站在大兴殿门前,身后拱列着围屏般的文武百官。他的眼光穿过大兴门、嘉德门、直至承天门外,眼望洒落的满天雪花,耳听远处的烧钹喧响,顾左右而言道:“这天气……”

  “大雪!”左边的司徒长孙览应道,他是今日册封太子的大使。

  “瑞雪!”右边的司空观德王杨雄赞道。他是杨坚的侄儿,身处猜忌之地,是今日的册封副使,这世道好话多多益善。

  “好雪!”杨坚道:“雪而无风,乱中有序,真正的瑞雪兆丰年!这时辰实在选得好,选得准!”

  杨坚说完,返顾身后的太史令袁充,眼光饱含着赞许,因为这日子是他选定的。

  袁充甚有得色,用胳膊轻撞身边的官奴章仇太翼,道:“你说这日子如何?”

  “雪我看不见……”章仇太翼已成了瞎子:“风却来了,这我感觉到了,并且还有……”

  “看不见?”袁充不悦地打断:“这么大的雪!看不见,该感觉到!”

  “我感到……这地……”

  “感到就好!”

  在后面的杨秀十分注意这两人的对话。因为他新收的随从耿询听得懂鸟语,道是今日阴盛阳衰,大大不吉。他特别想听听章仇太翼的意见,可太翼的话老被袁充打断,但果然起风了!

  风说来就来,由承天门卷进来,把大兴殿前庭的积雪扫得满天飞舞。袁充见杨坚皱着眉头,解释道:“好风,这是为晋王新太子开道来的……”

  果然铙钹之声来到承天门外,一队人马仪仗鲜明地由南进入承天门、嘉德门、大兴门,晋王杨广前由三师引导,后有三少扈从,庄肃地来到大兴殿前庭,此时虽是风雪交加,他却能稳重地下马。

  这时,已然复位为纳言的苏威,到杨坚面前低语了几句,然后则朗声言道:“请中严!”

  于是,君臣鱼贯入殿。皇帝杨坚升坐龙床,百官也按级人座。

  瞬间,鸦雀无声,殿中一片肃穆。

  庭中,左卫率宇文述率领的宫卫列队立于左边;由东宫右监门率高雅贤权摄右卫率的宫卫立于右边。

  此时,风狂雪舞,旌旗僻啪作响。

  杨广离队来到殿前东阶朝西而立,身后站着太子左庶子杨约、右庶子张衡。

  这时,纳言苏威又朗声道:“外办!”

  晋王杨广及左庶子杨约、右庶子张衡循声历阶入殿,坐在既定的席位上。

  刚刚坐好,典仪官即呼道:“拜!”

  杨广离席,朝殿上叩拜。

  “再拜!”

  杨约、张衡陪杨广又跪拜下去。

  “三拜!”

  随着典仪官的喝声,文武百官全都跪下。

  “兴!”司仪官说完。百官又回到席位。

  司徒长孙览出班朝皇帝礼毕,内史侍郎薛道衡便捧出册封太子的册文,交付长孙览。长孙览不由自主地一瞥亲王席上的女婿杨秀,那杨秀竟然脸上全无忧虑之色,反而露出几分狂喜,这不能不令人莫名其妙。长孙览随着他的眼光朝殿庭望去,但见狂风大作,飞雪乱卷,所有的旗旗全然脱竿飘去,漫天飞舞,宫卫的队列已然变形,体弱者扑倒地上……殿中君臣全都注视外面席卷横扫的暴风雪。

  长孙览开始朗读册文,耳边却传来呼呼的暴风雪怒吼。嘿!这可是数十年来罕见的暴风雪啊!他读完册文,环顾百僚,群臣无不相顾失色。然而,此刻乃是何等庄严的场面,岂容一人失仪!瞬间,一切又归正常。

  长孙览正想归国班列,忽觉地面有些动摇,人也有些晕眩。他将册文交给杨广,双手立即捂住自己的头颅,以为是自己头昏了。便在这时,地面又连连簸簸了几下,殿梁也发出嘎嘎声响。群臣惊慌地望着屋顶,心中惊呼“地震”,可谁也不吭一声。

  还好,一切又复归平静。

  此时,另一黄门侍郎奉太子玺授给司空杨雄,杨雄转授给杨广,杨广再拜,然后,再转交给太子左庶子杨约。

  接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地震。

  不是摇动,是簸动,竟接二连三地把人抛离地面,许多人摔倒了,殿梁嘎吱嘎吱乱叫,夹杂着屋瓦摔落地上的破碎声。

  这回,群臣不再望着屋顶,全都望着金殿上的杨坚,巴望他立即下令结束这倒霉的册封仪式。

  杨坚却木然坐着,似是对四周的情景失去了感觉能力。

  但是那文武百官,左右宫卫,却都遮掩不了惊恐万状、欲逃无路的悲状神色。若地震再持续一会,这官殿便要倒塌,难道大家都活活地葬身此地?然而,擅自离开,岂但乌纱难保,甚至要受重处!于是,学道的人以为还是顺乎自然为好,习儒的人则认为理当恪守中庸,信佛的却觉得反正万事皆空,而研习兵书者果然是泰山崩于前而不顾:反正人生就是生与死的赌博!结果是,这场大地震中竟无一人逃出殿外。大家干脆闭住双眼,图个六根清净心里平安;不过,到底能否心里平安,那只有天晓得!

  杨坚的确对外界失去感觉能力,他心中也卷起了一场暴风雪,发生了一场大地震。

  明明是吉日良辰,何以顷刻间天翻地覆?

  ——论功,论才,论德,老二晋王可谓举世无双,由他继承大业实是万无一失,为何一旦立为储君却有如此灾变?杨坚百思不得其解,忽然想到那半册神秘的兵书……凭那十八条奇计,他平尉迟迥、司马消难;剿玉谦,灭陈朝……可谓功德巍巍;倘若老二窃取此书,立功、夺锏又何足道?他若以兵书如法炮制自家的同胞兄弟,岂非如同手执利剑自断手足?嘿,我想得太邪了,晋王至今尚无过失,也不见破绽,怎可由于天地的一时反常而猜疑他?不过,一个人没缺点,没过失,这太不可思议。凡真正的人都有缺点过失,那……太子也是假的,我履危蹈险一生夺来的偌大家业也是假的,甚至连我杨坚也是假的,我奋斗的一生全归虚幻……那……岂非既可笑又可怜!潜移周鼎时的那些日子又接二连三再现眼前……

  ——那一回,赵王宇文招设下鸿门宴,席间宇文招用佩刀剖切西瓜,以刀尖挑瓜送我手中……叫我好生为难。接嘛,他顺手把刀一送,我便血溅当场;不接嘛,其时尉迟迥、司马消难正起兵发难。我正千方百计讨好宇文氏诸亲王以安其心,以免去里应外合的大患。若不伸手接瓜,对方便要怀疑我的诚意,必生内乱,则大事去矣;如果伸手接瓜,那宇文把口虽微笑,眼中却含杀机,十有八九会趋势前来,我命休矣。在进退不得之际,元胄佩刀人卫,这样,既可伸手接刀尖的瓜,又可全身而退。这一段日子过得好生狼狈,有时像小偷一般蹑足缩手,有时如强盗一样提着脑袋干活。大陪王朝草创之后,又逢百业待兴,为示范计,只好节衣缩食,厉行俭仆,可以说多年来一直没过好日子……这都为了何来?还不是为了万里江山子孙永续!倘若在我身后即时江山易主,那我这一生简直还不如苦役长工!如今,继承大统之事似是十分落实,却又非常虚幻…而那半部秘笈万一落入异姓之手,更是不堪设想了!

  在杨坚胡思乱想之际,又发生两次大震,他听到了殿上大梁断裂的声音,却无动于衷,甚至心头飘忽过这样的念头:

  ——塌下来吧!一了百了,免得受无穷无尽、无边无际的苦!快塌下来吧,愈快愈好!

  大兴殿终于没塌倒,他分明听得有人朗声言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心志,苦其筋骨……”

  出来打圆场的是苏威。这一套孟子的话,今日不仅对太子杨广有用,对他杨坚有用,甚至对在场的文武官员也有用。

  杨坚的思路回到正轨,回到现实。他思考了片刻,终于对群臣言道:“邳国公所言甚是……往昔,吾以大兴公成此帝业,今太子虽立,亦当出舍大兴县,以展雄图。”

  第二节

  〖独孤皇后感到双重失落,不仅失去了镇国之宝,也失去了杨坚的心。〗

  庶人杨勇终于回到了东宫里的“庶人村”,这实在可笑得很。当初,他作为太子,享誉太甚,深怕抢了父皇圣德,因此自损自贬,特建“庶人村”以自贱;如今他应谶一般果然成为庶人,而且又住进了“庶人村”,实在可笑之极!

  二弟杨广如今成了东宫的主人,他当太子之后,上了二道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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