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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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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伽罗身不由己地步出寝室,漫无目标地走着,走着。她双脚虚浮,人已失重,似乎微风一吹,便会飘荡起来。后来,随着一个皂隶涉阶而上,那石阶似是永无止境,没个尽头,恍惚走了很久很久,才见一座巍峨的宫殿,气象好是森肃。定睛一看,原来自己来到了皇宫的正殿——大兴殿。 她往殿中觑了一眼,里头灯火辉煌,灿若星汉。殿上一人戴通天冠,着衮服,踞案高坐。两旁仪卫列侍,气氛与平素迥异。 救孤伽罗暗自纳罕,为何至尊要夜晚坐朝?也不明白自己因何到了此地?她一向只陪皇上到大兴殿外,让他听朝去,她自己历来只在东阁等候,并派心腹太监进殿探听消息。二十多年来习以为常,今夜为何一反常态,自己不知不觉便进入殿中呢?这一进入殿中,便开了妇人干预朝政的先例;尽管她一直在干预朝政,只因不进大兴殿议事,便自欺欺人曰不干预朝政。这一进殿,今后便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二圣”的形象未免有亏,于是心中立即感到不妥。正想拔腿出殿,突闻殿上喝道:“独孤伽罗,汝知罪吗?” 喝斥之声如撞洪钟,其声绕梁回荡,经久不息。 “不对!这不是他的声音!” 独孤伽罗立感怪异,抬头望了望殿上的王者。果然不是他!她既迷茫,复又震惊,不觉又觑了一眼。这一看,她的眼神僵直了:殿上危坐的竟然不是她的丈夫杨坚,而是陌生人!此人酷似韩擒虎,但又不是。她心中骇然:这是怎么回事? 错愕间,列侍的仪卫变形了:全然青面獠牙,狞恶非常,并非人类。独孤伽罗抽了一口冷气,只觉得心脏紧紧地收缩着。暗道: ——这帮人白天道貌岸然,晚上竟是如此丑恶!殿上的近臣竟然一个也不相识,殿宇也非大兴殿。 “政变了!” 她心中立即作出第一个判断。此刻,灿烂的灯火瞬间暗淡了,呈湛蓝色,并急遽缩小,且似流萤般地在堂上乱飞。恍然间,忽睹墙上挂满人畜禽兽之皮,五官俱备,栩栩如生而腥气熏人。她毛骨悚然,战栗不已,本觉倒退几步。反顾东墀,铁床之下烈焰蒸腾,西墀油锅翻滚,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刑具错陈其间。 “这是阎罗殿!” 她第二次判断,口念阿弥陀佛,慌不择路,拔腿就跑。但前脚虽已跨出,后腿却生根般深植地中。而且,先前那个领路的皂隶巨石般挡在跟前。他怒目圆睁,脸慢慢拉长了,凝固成标准的马脸。接着,大喝一声,竟然是马嘶!同时,数十宫女如同地底下冒出来一般,出现眼前,团团将她围住。她们的脸庞是如此熟悉,几乎全可呼其名字,以致独孤伽罗一下子明白了: ——这是冤魂们索命来了! 数十双眼睛怒目而视,有的燃着火苗,有的冷若冰霜。她全身颤抖,胚股皆软,神魂俱丧。 少时,另一皂隶端一托盘至前,喝道:“看你干得好事!” 这一喝,皂隶头上立时长出一对弯弯的牛角,狠狠地在她面前摇晃。她茫然地望着托盘,费了好大的劲才算重新把涣散的神魂重聚起来,这才看清盘中盛的乃是一堆碎玉,心中又是一震。她想起来了: ——这些五颜六色光怪陆离的碎玉,是我亲手摔碎的玉片。 这玉片上刻有宫人的名字,下划许多道道,那是用来记载宫女们进御的次数的。只要哪个宫女同皇上过夜超过三次,她便要毁玉杀人,结束那宫女的一生。就这样,经年累月,终于积下这盘碎玉片。 “这本是我秘藏寝宫的特别生死簿,何以落在此处?”独孤伽罗极感意外。 “独孤伽罗,”殿上的王者厉声发问:“你杀了六十四个宫女,如今人证物证俱在,铁案如山,还有何词?” 这声音好熟,果然阎罗王是韩擒虎,原来传说一点不假!独孤伽罗反而镇定了许多: ——韩擒虎在生前是我的臣下,岂有臣治君罪之理? 于是,沉着应道:“哀家是杀了一些人,但那南征北战的将军更是杀人如麻。韩将军,到底是你杀的人多呢,还是哀家杀的人多?” 殿上判官断然纠正道:“独孤伽罗,此间只有阎罗天子与罪犯,没有韩将军,也没有皇后,你务必明白!” 独孤伽罗一愣,略思片刻又说:“杀人无数,可为阎罗天子,而……” “独孤伽罗,你虽杀人甚多,其中的是非却不明白。韩将军杀人虽多,却救得人更多……”判官道。 “我却没听过他救过什么人!”独孤伽罗道。 “那是因为你看不见过去,也看不见未来。九州战乱了四百多年,白骨蔽野,血流成河,死者以亿数。韩将军杀人数万救人数亿,你可想到?”判官道。 “哦?如此说来,自从汉末至今,数亿死人都被韩将军救活过来了?这却未曾听过!”独孤伽罗道。 “你自然没听过,因为实无此事。”判官道。 “既无此事,你却说他救人数亿,岂非空言?”独孤伽罗道。 “韩将军率诸将南征北战,统一天下,可令以后数百年间无有战争,可使数百年间百姓享尽天年;倘若不是天下太平,今后数百年照然动乱不已,将来必有数亿死于非命。这将来数亿生灵的得救,便是受惠于韩将军等一帮将领。只因你看不见过去,才不知未来。”判官道。 “我虽不知过去未来,却知统一天下,功在皇上,诸位将领不过奉命而行,岂能贪天之功而为己有?”独孤伽罗道。 “不错,救人之功自当功归杨坚;杀人之罪,也应由杨坚担承。由此看来,韩将军杀人之事,已不辩自明,或说已经由你替他辩明。独孤伽罗,你还能说韩将军杀人吗?”判官道。 “却也不能说他救了人……”独孤伽罗道。 “正是如此!所以,你不该以韩将军杀人之事为己开脱罪责!”判官道。 “可是……”独孤伽罗心犹不服,却欲辩无词。 判官又道:“众冤魂听着:尔等含冤抱屈而死,请各陈所愿,本判官自当为尔等主持公道!” “油炸独孤伽罗!” “锯劈独孤伽罗!” “毒死她!” “把她烧成灰!” “让她也挨六十四刀!” 众冤魂激愤地喊着,同时从四面八方向独孤伽罗包抄过去。有的无法欺身上前,便盘空而起,往独孤伽罗攫拿而来。瞬间,便如蝼蚁扛苍蝇一般将她举到半空,朝阶下那口沸腾的油锅抛去…… 独孤伽罗双眼紧闭,但闻耳际冤声不绝,只觉身子往那口热气蒸腾的油锅飘坠、飘坠,似乎立即就要落入油锅之中,却始终没落进去…… 她撕心裂肺地惊呼“救命”,终于从梦境中解脱出来。睁开眼来,却见小儿杨谅忧心忡忡地立在床前。 杨谅心之所忧,乃在于他暗伺了大半夜,却不见有人从凝阴殿出来。那盗书人是先已逃走?还是从另外通道潜踪灭迹?书落他人之手,实在大大的不妙! 室内灯火昏黄,独孤伽罗不安地环顾四周,觉得那每个阴暗的角落都藏着厉鬼,并且随时都有可能伸出毛茸茸的长爪来。她突然对杨谅问道:“你说……有没有鬼?” “鬼?看来是有的。” 杨谅的心思还在凝阴殿中,殿中之所见所闻仍在目前,当即脱口应道。但略一思索,又疑心母后知道他去凝阴殿盗书,连忙改口道:“不过,多半是人瞎猜疑!” 改口的痕迹太过明显,独孤伽罗觉得分明是在安慰她,这就更害怕了。她心惊胆颤地望一眼阴暗所在,似乎真的有影影幢幢的鬼物在蠢蠢欲动。 杨秀登上了忠义楼,打开了东窗,凝望对面开化坊晋王府的大门。隔着朱雀街,透过昏黄的街灯,可见晋王府紧闭的大门。门上的那对兽环泛着金属的辉光,像一只巨眼虎视眈眈地瞪着朱雀大街。 杨秀猛然感觉那对街的晋王府便如一只蹲伏蓄势的猛虎,时刻都可能扑将过来…… 蜀王妃长孙氏悄然立在背后,说:“瞧什么……你!” 杨秀作势要王妃禁声。王妃顺着窗口望过去,但见晋王杨广悄悄地推开晋王府大门,一闪身便不见了。杨广单身外出,半夜回来,又是微服,偷偷摸摸地进了自家的门府,真是古怪之极!而她的丈夫也是微服外出,深夜转回,不用一人护卫,并且一回家便急急忙忙登上忠义楼,窥伺对面的动静,也是诡秘非常。他们兄弟俩到底捣的是什么鬼呢? 晋王府大门已然关闭,朱雀街空荡荡,杨秀却依然瞪视着对面的开化坊,不觉捏紧了双拳,吼道:“此事无需女人过问!” 他丢下了这句话,便急急地下楼。 接着,是在书房中的一席对话。书房与寝室只一门之隔,蜀王妃长孙氏听得一清二楚:“殿下得手了吧?真是可喜可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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