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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是什么?!”皇帝虎视眈眈地追问。

  “是”

  “是什么?快说!”

  “那是……是真命强盗!”

  “再给我掌嘴!”

  于是,又是一阵噼啪脆响。

  元岩不顾嘴里的血洒满衣襟,又往前爬了数步,含糊言道:“臣言犹未尽……当年,乌丸轨、宇文孝伯等,在先帝面前屡言陛下的不是,绝非与陛下过不去,乃是对陛下爱得太深,恨铁不成钢也。他们深感帝业来之不易,守之更难,而陛下作为储君,不知养德,恐将来不克负荷,所以犯忌进言,生恐来日君临天下,难为真命……”

  “住口!”青年皇帝拍案怒喝,气急败坏喝令,“拉下去听候处置!”

  元岩被拉出去十来步,忽又回头望那班下的内史下大夫高颎及御正下大夫李德林,他们三人都是从北齐过来的人,一向志同道合,今日何以一言不发。

  元岩去后,皇帝又宣旨:“今迁郑译为内史上大夫,领内史,即行署诏!”

  郑译很兴奋,非常迅捷地签完三道杀人诏书;颜之仪取出玉玺,放在案上,那意思是你们自己盖上玉玺吧,我不沾边!郑译取过王玺,又代他盖过。

  这时,大将军元胄回来复命,他自然是不折不扣按旨行事,末了忽问皇帝:“尉迟氏现已带回,如何安置,请陛下赐旨!”

  “这……”皇帝刚杀宇文亮全家,自然不好当着朝臣的面说要将她留在后宫,“这……”但若是放在别处,或遗还家中,又恐她自寻短见,“这……”他的圣旨还是出不了口。

  刘昉见皇帝“这”了老半天,已知他的心意,当即插嘴道:“臣以为还是暂且将她搁在内宫,过后再作处理!”他这话何等乖巧,很委婉,便一下子将尉迟氏定在宫中;

  皇帝连连点头,言道:“是,对!便是暂且搁在内宫……”

  “领旨!”元胄匆匆告辞了。

  皇帝目送心驰,终恐万二有个疏漏,后悔就来不及了。他略为犹豫一阵,便宣布散朝,但话一出口又觉不妥:派谁去并州、徐州等地宣诏,将宇文神举、王轨等三人赐死,此事尚未安排,怎好散朝?

  但此时百官纷纷离去,再调集已不合时宜了。幸好杨坚滞后,只得拉住他的袖子说:“国丈,差遣何人前往并、徐二州宣诏,此事卿得为朕费心了。”他丢下这话,便急急返回内宫找尉迟繁炽去了。

  杨坚望着他的背影,暗忖:谁为专使前往宣诏杀人,这可是事关大局关键的一着棋啊!假如能让旁人代劳,将他们也卷入这场是非而不能自拔,叫他们也沾一手宇文孝伯、宇文神举与王轨的血,将来有事驱使他们,这些人就可以省一些犹豫与观望,欲罢不能了。他心中开始筛选宣诏专使的人选,脑中首先浮现的是韦孝宽家庭的子弟、李贤兄弟的子弟……

  这一天晚上,杨坚彻夜不眠,不但是杀人的专使人选一时不得落实,凌晨却又冒出一个新的问题来:杀了宇文神举、王轨与宇文孝伯之后,这并州、徐州的总管该由谁去顶替?宇文孝伯的大宫伯之职由姊夫窦荣定顶上去那是顺理成章;而这两大总管的位置何等险要,那可是控制数州的军事长官,倘若所用非人,不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当然,最好是让自己的心腹顶上……但,这是奥棋,小皇帝虽是糊涂透顶,对权力却极敏感,不仅不会准奏,还会怀疑我有野心,此为一臭也;其二,这三人的被杀乃举世瞩目的大事,大家怨怼皇帝之余,势必推究更深层的原因,倘若我让自己的亲信顶上,那么,我的用心岂非昭然若揭了?非但大事不成,简直是找死了!臭!太臭了!

  这时,独孤伽罗在床上翻了一个身,睡眼惺松地说:“昨日李浑、杜庆信前来找你,不知为了何事……”

  李泽!

  杜庆信!

  独孤伽罗虽是含糊说到这两个人,但在杨坚听来,不觉一震,心中大亮:这李泽现在为左侍上士,乃是上柱国、大左辅李穆的小儿子,倘若让他前往并州宣诏杀了宇文神举,然后再让李穆去接任并州总管之职,那么,杀人的冤债自然就落在李家头上了,这才叫妙!同理,那内史上士杜庆信乃是韦孝宽的孙女婿,让他去徐州杀王轨,再让韦孝宽接任徐州总管之职,效果也是一样。对!让这两大家族沾一点血,得一些实惠,蒙受朝野的猜疑,我则深藏不露,将来又好借重他们的势力,实在妙极,妙不可言!

  第四节

  〖大醮会之日,为了逃避得了“乱世帝王心理综合症”的太上皇,
  一女子跳入了冰凉刺骨的龙首渠。〗

  道会苑原是京都的大花园,方圆百里,是京中公共游乐场。

  本来冷冷清清的道会苑,今日忽然沸腾了,人山人海!

  假山上搭了一个高台,台上高坐三尊神像,左为释迦如来,右为元始天尊,而当中那个头戴冲天冠身穿衰龙袍的其实非神,乃常人也。

  常人非常,是当今皇帝宇文赟;当今皇帝已非皇帝,他不久前已传位给宇文阐太子,自己再升一级太上皇,自称天元皇帝,太上皇才二十岁,皇帝才七岁。这种局面的产生,出于宠臣刘昉、郑泽两人的高见,近来宇文赟闷闷不乐,总觉得朝臣不太尊重他这个皇帝。两个宠臣挖空心思,刘昉以为让皇帝升为太上皇,尊为天元皇帝,威望便与天齐了;郑译则认为这还不够,务必把这个天元皇帝置之于如来、天尊之上,让如来、天尊当这个活人的挟持菩萨,那威望即不可思议了!为了遍告天下,便有今日这个盛大的集会。

  今日是大醮会。由于百姓苦于兵役、苛政,天下庶民十分之一道入寺观为僧为道,所以,六年前周武帝下令罢沙门、道士,勒令还俗,同时禁佛道二教,焚毁经、像,这是因为政治的需要;如今,为了大树特树天元皇帝的圣威,又重新请释迦如来、元始天尊出来帮忙,不仅开两教之禁,还举行了盛大的醮会祭神,这也是政治的需要!

  高台前面还有一个次高的平台,平台正中供奉着观音菩萨和王母娘娘,五个“天皇后”列坐两旁。

  次高平台之前又有一个稍低的平台,正中坐着皇帝宇文阐,两旁列传着文武朝臣。

  这样,广场上人群翘首北望;那平台层层高升,当真也给人崇高庄严的感觉。

  此刻,高台上的内史上大夫郑译宣布天元圣旨:

  大赦天下,改元大象元年。皇帝新居皇宫日正阳宫,天元皇帝所居宫殿号“天台”。今后群臣要见天元皇帝,必须斋戒三日,沐浴方可。士大夫的女儿如要出嫁,必须朝廷过目批准才行!

  大醮开始!

  于是,磬钹齐鸣,笙歌交作。数百名僧道如过江之鲫,穿梭鱼贯,腾挪舞蹈。“他们手摇法器,口诵经文,如痴如醉。

  京师的十来万仕女百姓则如狂如沸!

  从此可以自由当和尚了!

  从此可以自由当尼姑了!

  从此可以自由当道士了!

  老百姓的喜悦是真心的,成佛成仙虽是渺茫,但能自由当和尚、道士,则意味着可以逃命,可以活下去,这,就足够了!

  继而,散乐嚣张,管弦并奏。时而如狼嚎于野,时而似鬼哭于坟,凄厉处伤心动魄,淫荡处蚀骨销魂。突然,一阵颤音如发情的雌猫号叫,尖厉而又刺激,令人不禁打了个寒噤……李德林痛切地思索:难道音乐除了发泄兽性与情欲外,人们的心中已经空空如也了?

  在第三级平台上伴驾的李德林忽然觉得自身是在亡齐的邺都。这音乐他太熟悉了,确是北齐的音乐。他略一思忖,顿然明白:去年郑译派人到亡齐征召齐廷散乐的乐师,今日总算有个出处了。

  他暗自思忖:其实音乐是最能表现一个国家、民族的精神的,古代延陵季子听罢列国的音乐,从而对每个诸侯国的前途。吉凶、祸福一一作出判断,后来的历史证明了他的预言绝非信口雌黄。当前兽性的叫嚣,淫荡的宣泄,没落的哀鸣,绝望的呻吟……可谓货真价实的亡国之音了!

  他与高颎交换了一下眼色,同时发出了一声叹息。

  一阵骤雨般的鼓点淹没了他们的叹息。近千人的鼙鼓队潮水般涌了上来,打鼓者全是姑娘,半裸的姑娘,她们环台蠕动,不断朝台上抛着媚眼,时而挺胸,时而凸臀,时而高高地翘起大腿,作种种性的暗示。能裸的部位她们全裸了,不能裸的部位也在表演中着意加以刺激性的突出。这舞蹈实是在展览无耻。

  天元皇帝以及他的朝臣贪婪地盯着鼙鼓队,双珠凸出,差不多要掉下来了。有的则谈笑风生,唾沫横飞,在议论最下流的话题。

  李德林猜想:这些寻常百姓家的女子大概是心甘情愿作此无耻的表演的。皇帝的好色朝野皆知,她们的勾引举动万一奏效,被皇帝选入宫,哪怕是当个极普通的宫女,那么一生的衣食无愁了,简直情同秀才的中选了,往后再也不愁成为饿殍迭卧路边以苍蝇当被子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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