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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等到申正,太阳垂下西天,大内传旨下来,召所有官员携带朝服入朝,先往户部领取素帛,然后在太和殿西阁门前集中等候。皇上驾崩的消息已经传遍,皇三子继位的传说也被确认,百官有了新君,心绪才比较安定了。

  二更时分,皇太后亲御太和殿,王公亲贵、文武百官,按照大朝时的礼节和位置,跪听宣读遗诏。当时凄风飒飒,云阴欲冻,气氛极为幽惨,不少人竟情不自禁地呜咽失声了。丹陛上和丹墀下,各有一名宣谕官员在大声宣读,阵阵北风把一字一句都清晰地送到每个人的耳边:“朕以凉德,承嗣丕基,十八年于兹矣。自亲政从来,纪纲法度、用人行政,不能仰法太祖、太宗谟烈,因循悠忽,苟且目前,且渐习汉俗,于淳朴旧制,日有更张,以致国治未臻,民生未遂,是朕之罪一也;"朕自弱龄,即遇皇考太宗皇帝上宾,教训抚养,惟圣母皇太后慈育是依,隆恩罔极,高厚莫酬,朝夕趋承,冀尽孝养。今不幸子道不终,诚悃未遂,是朕之罪一也;"……”皇上的遗诏,便用这样沉重的口气,列数了自己的十四项大罪,其中最使人震动的除了第一项外,还有:自责于诸王贝勒情谊睽隔、友爱之道未周;自责不信任满洲诸臣,反而委任汉官;自责于端敬皇后丧礼诸事太过、逾滥不经,不能以礼止情;自责委任使用宦官,致使营私作弊,等等。

  读罢十四项大罪,宣谕官员声音有些嘶哑,喘了口气,宣谕遗诏的最后部分:“太祖、太宗创垂基业,所关至重,元良储嗣,不可久虚。

  三子玄烨,佟妃所生,岐嶷颖慧,克承宗祧。兹立为皇太子,即遵典制,持服二十平日,释服即皇帝位。特命内大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垄鳌拜为辅政大臣。伊等皆勋旧重臣,朕以腹心寄托。其勉矢忠荩,保翊冲主,佐理政务,布告中外,咸使闻知。”宣谕完毕,宣谕官郑重地宣布:“奉皇太后懿旨,遗诏同哀诏一起,遣官颁行天下!”听谕时候,群臣匍伏,肃静一片。宣谕一完,王公大臣、文武百官放声大哭。于是太和殿前,哭声震天,和后宫那沸腾的哭声相呼应,地动山摇,日星隐耀。谁能从这满耳哭声中细细分辨号啕者的心境?有人为礼节而哭,有人因知己感而哭,有人为今后日子担忧而哭,也有人为松了一口气而哭;至于大多数满臣和王公亲贵,大约是心里满意,兴奋得不能不哭了。

  王熙冷汗如雨,里外衣裳都湿透了。这显然已不是他亲手撰拟、由皇上钦定的那份遗诏了。皇上面谕的重要内容,他当时特别精心地一条条记住,在措词上很下了一番功夫的。现在,除了个别句子是他的手笔,其他的都已删除了。莫非皇上一去,朝政就要大改大变了?只听遗诏的口吻便可知道,日后辅政大臣将顺从朝内宗亲,为满洲八旗张目了。那么国事将如何?天下万民将如何?……还有,他这个见到过皇上遗诏真本的人,又将如何?能不能善保头颅?……趁着百官痛哭的机会,王熙也愁肠百转,放声哭泣了。

  受命的辅政大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和鳌拜,满脸悲恸,步履庄严地走上丹陛,向诸王贝勒等跪告说:“皇上遗诏命我四人辅佐冲主,但从来国家政务,都由宗室办理,我等都是异姓臣子,何能担此重任?愿与诸王贝勒共任国政。”诸王贝勒纷纷辞谢,康亲王杰书代众人答道:“大行皇帝深知四大臣之忠诚才干,委以国家重务,诏旨甚明,谁敢干预!四大臣不必谦让。请奏知皇太后,辞告皇天上帝和大行皇帝灵前,便可受事。”四大臣谦恭地领命,进太和殿奏告皇太后去了。

  不多时,皇太后命宣懿旨:“国家不可一日无君。诸王贝勒大臣及文武百官勿退,候新皇登极。”群臣于是暂时散开,各归值房和天安门内的官署。没有去处的,都在午门外露天席地而坐,静候天明。四大臣已拟好誓词,往大行皇帝殡宫前、往团城正大光明殿皇天上帝前设誓,并焚烧誓辞……正月初九来临了。风日晴和,一扫昨夜阴霾。黎明时分,诸王贝勒、文武百官便身着朝服等候着。五鼓,銮仪使率官校到太和殿前陈设法驾卤簿,千余人组成的仪仗队伍,从太和殿直排出天安门;乐部率和声署陈设编钟玉磬等大型乐器;仪制司郎中奉在京王公百官贺表进殿内,陈设在左楹表案上;内阁中书奉笔砚陈设在右楹案上。天亮了,鸿胪官引王公和一二品官入右翼门、引三品以下官员入左右掖门,东班由昭德门、西班由贞度门同进到太和殿前,各自按品级就位。礼部堂官二人往乾清门奏请御殿。午门上的钟鼓响了。巨大而宏亮的声音振荡着,向远方传送,宣布紫禁城的新皇帝即将登基了。

  因在国丧期,中和韶乐设而不作,肃静中,礼部堂官二人及前引大臣十人为前导,领侍卫内大臣二人率豹尾班执枪侍卫十人、佩刀侍卫十人后扈,簇拥出一位身着小龙袍、头戴缎台貂尾三重冠皇帽的小小皇帝。他从容地、庄严地迈着步子,小朝靴在龙袍下闪动着,走进太和殿,一步步登上了皇帝的宝座。他端坐龙椅之上,两条腿半悬在空中,但他的表情十分严肃、郑重,完全不象一个七岁的孩子。

  阶下三鸣响鞭,午门钟鼓再次鸣动。王公百官的朝贺开始皇三子玄烨即帝位。他就是康熙皇帝。



  “……先皇帝不以索尼、苏克萨哈、遏必垄鳌拜等为庸劣,遗诏寄托,保翊冲主。索尼等誓协忠诚,共生死,辅佐政务。不私亲戚,不计怨仇,不听旁人及兄弟子侄教唆之言,不求无义之富贵,不私往来诸王贝勒等府受其餽遗。不结党羽,不受贿赂,惟以忠心仰报先皇帝大恩。若各为身谋,有违此誓,上天殛罚,夺算凶诛!”四位辅政大臣率领着文武百官,在乾清宫大行皇帝灵柩前齐声朗读、共同发誓。殿内殿外跪满了全身孝服的文武官员。殿内素帏垂地,两庑白布帘张,一阵阵徐缓、整齐的誓词声,使乾清宫越加肃穆、悲壮……”臣等奉大行皇帝遗诏,务毕心一力,以辅冲主。自今以后,毋结党,毋徇私,毋黩货,毋阴排异己,以戕善类,毋各执己见,以妨大公。”……宣誓的声音,响遍京师:内阁官员聚集武英殿,由大学士领誓;六部、翰林院、都察院、大理寺等部院衙门,各在官署大堂,由掌印官领誓;八旗劲旅、各聚集旗下带甲官兵,在校场列队,由统领领誓……随着哀诏发向全国,各省文武百官也都按照同样的程序宣誓。各处誓词一式三份,一份宣读焚化于大行皇帝殡宫前,一份赴正大光明殿焚读于皇天上帝前,另一份收藏禁中。

  这一切,是皇太后接受四辅臣誓词时授意进行的。

  哀诏发往全国,官员必须在本衙门守制在丧二十平日,不许回归私第,早晚哭临九天。百日国丧中,禁挂红、禁宴乐、禁喜庆,违者治罪。于是丧礼的银色浪潮,从京师起,席卷了整个中国。

  正月二十一日,大行皇帝的殡宫将移往景山寿皇殿。头一天,就开始从东华门到景山陈设大驾卤簿。一般百姓凡有可能在这条路边寻到相识人家的,都想借地饱览一番。但内城居民尽是八旗人家,汉人能够攀识他们的极少,想要亲眼一睹这空前盛况,几乎没有可能。

  柳同春却获得一个机会。

  董皇后病逝,带来了百日国丧。柳同春和同行们一样,失业了。十二月开禁,正逢除夕元旦,戏班生意十分红火,班主还指望着元宵佳节大捞一把,不想又接着来了第二个国丧。

  同春是名角,平时尚有积蓄,不但自己度日,还能接济几个穷朋友。许多三四流角色只得纷纷去打零工,以度过这艰难的第二个百日。

  朝中有一名酷爱昆曲的贝子爷,早就想把柳同春罗致进他家戏班,柳同春多次都婉言辞谢了。此时,他派一名管家邀柳同春到他府里点对曲本,报酬待遇从优,为日后请同春入贝子府戏班留下地步。同春百日内毫无进项,也想借此多拿几个钱接济同行,便应承了。

  贝子府在皇城内东华门外北池子,同春的住处是一座临街的小楼,正可以清清楚楚地观看北池子的街景。正月二十这一天,管家早早地就来告诫同春,无论如何都不能打开临街的窗户,否则将被治罪。但他又悄悄告诉同春,可以从窗户侧面的一小块玻璃那里偷看,看的时候要关好门,不要被人发现。说实话,同春除了失业的苦恼之外,对皇家的两次丧事是不关心的,皇帝、皇后和他这个汉家梨园子弟、卑贱的小百姓离得太远了。可是看个热闹,他还满有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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