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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出家?”乌云珠大惊失色,眼泪刹那间干了。她一手抹去腮畔的泪珠,一手紧紧握住福临的胳膊,嘴唇颤抖得很厉害:“你……你为什么?……”

  “不要急嘛,”福临连忙说,“我没有出家,只不过拜了师父、赐了法名罢了。”

  “你……厌弃我们了 。”乌云珠的泪水又"刷"地落了下来。

  “唉,你还不知道我吗?……实在是心里太苦,太苦了……或许只有空门能赐给我片刻宁静。”福临神色惨淡地低语着。

  乌云珠痴痴地望着福临,不说话。容妞儿早拾起破碎的药罐药盅,悄悄退下了。

  福临站直身子,长叹一声,慢慢仰起了脸,不知是在吞咽泪水,还是要透过华丽的殿顶上视那渺茫无际的苍穹。他的声音中饱含着一种不常见的悲愤,以致分不出他是任吟诗,还是在直抒胸怀:“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不然绝粒升天衢,不然抚世安民踞帝都!平生志气,总想英明有为,不敢说媲美太祖太宗,乞愿追步唐宗、明祖。奈何力不从心,步步维艰……我还在推那大石,山坡却越来越高,越来越陡……我精疲力尽了,推它不动了!它怎么就这样重,这样重啊……”

  乌云珠已经不哭了,她象立在寒风中的秋杨,全身哆嗦。

  福临看她一眼,猛然紧紧地抱住她,喊道:“你为什么要生病?

  你不要离开我!只有你在支持我,帮我推那大石头上山。要是失了你,我就全垮了……啊,乌云珠……”乌云珠伸出冰凉的小手,摸索着福临发抖的嘴唇、烫人的眼睛,低声说:“不要这样,陛下。就是没有我,还有皇太后。她的心里,总是支持你的。”

  “可是……”福临一下子松开乌云珠,象刚才抱她一样突然,几乎失声叫起来:“天哪,她的心里!她的心里将永远瞧我不起,永远鄙视我……想想去年七月,她的那些话、她的声音、她的眼睛……啊,我竟会那般卑怯,那般懦弱!多么丑恶啊!多么丑恶啊……这是我一辈子永远洗刷不掉的耻辱!我还有什么脸面,去和额娘侈谈治国平天下……”他张开两只大手,紧紧抱住了头,跌坐在短榻上,整个身姿都表现出内心的极度痛苦,使人看了,心里非常难受。

  刹那间,乌云珠忘却了自己的痛苦,走上前去,轻轻靠在短榻扶手上,又轻轻扳过福临倚在她怀中,抚摸他的头、他的手、他的肩背。她的动作中注入了那么多温柔的爱,如其说是爱侣,不如说更象母亲。她象耳语那样小声地、慢慢地说着,仿佛妈妈给生病的孩子讲故事:“近日卧病,不知怎的,常常忆起幼时。六岁那年随阿玛下江南,额娘领我回苏州认亲。我欢天喜地地去会表姐妹表兄弟,哪知他们都直眉瞪眼地骂我‘杂种'、'小胡妖'!还合伙偷偷打了我一顿。我找额娘哭诉,额娘哭得比我还凶。原来姥爷和舅舅姨妈都不认她,说她失节败坏门风,还问她为什么不死……后来回京师,阿玛又领我去认亲,叔叔伯伯们竟当着我一起嘲笑我阿玛,堂兄弟堂姐妹全骂我是'贱胚'、'蛮婆'!又打了个头破血流……”说到这里,她声音岔了调,眼圈又红了。

  这幼年的屈辱是深深刻在她心中的,虽然事隔多年,至今犹有余痛。停了片刻,她才平复,继续说下去:“……那时候我真气极了!我想,我阿玛开得硬弓,骑得烈马,是战场上杀出来的巴图鲁;我额娘作得诗、画得画、弹得琴,是知书达礼的才女,我阿玛娶我额娘,我额娘嫁我阿玛,哪些儿不好?又关他们什么事?阿玛、额娘爱我象掌上明珠,我必得为他们争气!那时候,我就发誓:一是要出类拔萃、出人头地,一定要胜过一切满汉女子,让阿玛那边的满亲,额娘这边的汉亲全都佩服得五体投地……”

  长大了,读了许多书,懂得了文武兼备、宽猛相济的道理,更发奇想:父族尚武,百战百胜,骁勇无敌;母家尚文,博大精深,源远流长。武功文治熔于一炉,必然锻出古今中外从未得到的宝剑;满汉一体,大清必能兴旺发达、长治久安,国富民强不就指日可待了吗?……”福临早已听得痴了。乌云珠从未诉说过幼年的委屈,今天怎么突然提起?……她的念头多奇特,可又多合福临的心意啊!

  乌云珠仿佛看透他的心思,瘦弱的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面颊,声音更低,说得更慢:“妾妃不敢说与陛下志同道合,但自认是陛下的知音。皇上所作所为,皇上所想所念,妾妃以为都是识大局知大势,合乎天地正道。妾妃愿为此百年大业略尽绵薄之忱,便是死了也心甘情愿啊……”福临看着她,沮丧和痛苦渐渐淡了,心里十分感动。

  “妾妃常想,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如今磨难重重,安知不是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而后成呢?”福临浓黑的眸子里闪出两点光亮,微微点头道:“好,贤妃说得好……朕越发不能让你离开了。”

  “百年离别在高楼,一代红颜为君荆"乌云珠心里一痛,冒出这么一句古诗。她眼见福临神色又变,赶忙笑着解释说:“百年聚合,终有一别。皇上一向旷达,难道还看不透?如果这样,又怎能参禅?”福临愣了一愣,强笑说:“你我相约生生世世永为夫妻,岂是百年二字可以了的?”乌云珠略带凄婉地笑了。

  “这不是张灵的《招仙图》吗?”福临看着墙上那幅横卷,”是鉴赏,还是祭奠?“《招仙图》,构思非常巧妙,笔法简洁潇洒。图的右下方,雕栏玉砌的石桥边,一位宫妆美女静静立着,仰望高天,满腔倾慕、期望之情。中间隔了很长很长的一片空白,一笔不画,一色不染,那是无限苍茫、寥廓、幽远的大地和天空。最后,在长卷的左上角,现出了浮云中的一轮明月。整个画面给人凄清欲绝、无限空阔的特殊感觉,既使人想到"高处不胜寒",又使人想到"空照秦淮"的种种意境。

  乌云珠答道:“二者兼而有之。”

  “那么,这是宫妃在招广寒宫里的嫦娥呢,还是广寒宫的嫦娥在招宫妃呢?“福临在尽力缓和气氛。

  “我想,也是二者兼而有之。”乌云珠的声音打了个磕绊。

  福临却没有听到,仍然注视着《招仙图》,说:“这位桥畔美人儿,倒真与贤妃有几分相似哩!”

  “是吗?”乌云珠几乎问不下去,把头扭开了。

  “你今天是不是好些了?刚才进来听见你在弹琴。”

  “是。午间起来觉得很清爽,就试了试手指,叫她们挂出这卷图,弹了一曲《广寒怨》。”

  “不,不对。起初弹的是《广寒怨》,后来呢?那曲激扬壮烈的琴声呢?那声韵同风雨江涛相仿佛,绝不是《广寒怨》,你只弹了一小会儿……”

  “那,那叫《烈风雷雨颂》,“乌云珠忍泪回答说:“是我幼年从师时,师父教给的。”

  “你为什么不弹完,就倒在琴上哭呢?”福临关切地问。

  乌云珠怎么能告诉他呢?午后她略感轻松,起身弹琴,是想试试自己的体力,也想借以抒发情怀,于是弹起了《烈风雷雨颂》。谁知弹了不几句,便觉体力不支,一时头昏目眩,冷汗淋漓,眼前一片昏黑,差点儿晕过去。她明白了,自己没有什么希望了,顿时万念俱灰,推开容妞儿送来的药,伏在琴上便哭了。

  不,她什么也不肯告诉福临。今天她看到福临伤痕累累的心,他的沉重的精神负担,她决不肯使他增加新的痛苦。但是,她心里又有许多许多话要说,想要留给福临,这是她一生挚爱的人,他们一同经历了多少风浪,一同尝过多少甘苦啊!想当初青春年少,他们象一对年轻美丽的凤凰,雄心勃勃,向着朝阳,比翼奋飞。但是,狂风暴雨,明枪暗箭,给他们留下了无穷无尽的创伤!凰已奄奄一息,凤还能振翅翱翔吗?……乌云珠用双手轻轻地、无限爱怜地托住福临的面颊,泪光闪闪的黑眼睛无限留恋地扫视着亲爱的面容,最后,她努力绽出一丝微笑,小声地回答福临:“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福临心头掀起一重热浪,喉头哽住了,目不转睛地盯住了他的这位贴心的情侣、志同道合的知己、他心目中唯一的妻子,嘴唇颤抖得说不出话来。

  乌云珠又用冰凉的手捏住福临的手指,用更微弱的声音问道:“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安身立命?”福临象搂抱孩子似的,把乌云珠紧紧搂在怀中,低头把脸贴在她身上,阵阵呜咽眼看就要从胸中涌起,他都勉力抑制住了。他要乌云珠学佛参禅后不久,乌云珠每见到他,常常以这句参禅语相问。最初他笑而不答;乌云珠病后,他避而不答;今天呢?他满心苦楚、辛酸,连出声都不易了,怎能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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