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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第八章

  中天炎日高悬,七月的暑热把地面一块块巨大的方砖晒得滚烫。一丝儿风都没有。乾清门侧的值庐背靠高高的宫墙,闷热是可以想见的。

  上月新落成的翰林值庐在乾清门左,一个多月来翰林们分班入值,以备皇上顾问。这真是极大的荣耀!一般文武官员到太和殿前就是极限,王公贵族的值庐也不过在乾清门的另一侧,翰林官竟能与王公贵族分庭抗礼,这真是大清入关以来闻所未闻的奇事。

  今天入值的三位翰林,熊赐履是第一次轮班,徐元文、叶方霭都已当值多次。入伏以来,皇上宣召较少,他们较为清闲。徐元文在八仙桌边濡毫作画,叶方霭很有兴味地旁观,熊赐履坐在炕上一面看书、一面喝茶。不一会儿徐元文就直起身子,笑说一句:“真热!”顺手摘了朝冠放在桌上。这举动自然不合朝礼,但叶方霭只是一笑,熊赐履根本没有看到,屋内一派闲适的宁静。

  门开了,下朝的安亲王岳乐一脚踏了进来。翰林们起身迎接,岳乐一眼看到徐元文手中执笔,连忙说:“状元公不要客气,坐下画吧,我正是来向你讨墨债的!“徐元文也不客气,不但忘了着冠的礼节,还就依了岳乐的话,入座再画,并笑道:“学生此画,正是为王爷而作。”

  “哦,太巧了。只管运笔,我看看就走 。”岳乐笑着走近桌案,背着手欣赏徐元文挥洒。

  叶方霭深恐徐元文因失礼获罪,故意在一旁凑趣地说:“山野之士,疏放自然,眼前徐某人者,真所谓'脱帽露顶王公前'了!”岳乐一听就明白他的用意,指着画面笑道:“君不见'挥毫落纸如云烟'吗?”一问一答,风流儒雅,三人相视大笑。岳乐对拱手侍立的熊赐履扫了一眼,仿佛初见,说:“这位是……”

  “翰林院检讨熊赐履。”叶方霭连忙介绍。

  “幸会幸会!是哪一科出身?”

  岳乐一进值房,熊赐履就觉得眼熟,现在他确信不疑,这就是自己的东家,京师豪富罗公。原来他竟是当朝亲王!身为亲王,何苦用假名请自己设馆?为什么不正大光明地请师?……他正拿不准该如何表示,岳乐断然作出从不相识的姿态,一面问话,一面目光灼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自有一种威慑的含意。于是他明白了,一年多设馆的历史应当永远忘却,从此一字不提。他还没有回答,叶方霭已经代言:“禀王爷,我们三人同榜,是为同年兄弟。赐履兄是湖广有名的道学人才。”

  “好,好!”岳乐抚须微笑:“朝廷求贤若渴,列位前程无量。切不可辜负圣上一片爱才之心啊!”

  “是!”三人恭敬地垂手回答,徐元文已把朝冠急急忙忙地戴上了。岳乐看他一眼,笑了:“这是送客的意思吧?我还是走了的好,状元也好免冠作画,早日令我书斋生辉!”安亲王走后,徐元文又脱了帽子,一面画,一面听叶方霭发感慨:“皇上劝学崇儒,经训史策不离左右,绰有士大夫之风,真不愧一代贤君!”

  “唉!”徐元文叹口气说:“天子英明,宋王贤德,爱才用才本为社稷,却被人私下讥为'专好延揽汉人南士'。只此翰林值庐之设,便大费周折,何况其他!”

  “啊?“叶方霭惊异地说:“怎么会呢?”

  “设翰林值庐,皇上早有谕示,议政王大臣会议却一再评议,不是说'文学之士不宜过崇',就说'直庐深入禁中大为不便',顶着不办。皇上批示三次,发了脾气,议政才勉强议行。”徐元文侍从皇上机会最多,深知内情。

  “皇上决策,竟也不能行?”叶方霭疑惑地问。

  “唉,议政之制,是由辽东祖上所传,无人敢碰。听说前年皇上曾有罢议政之心,终因亲贵抗命而作罢。”

  “咄咄怪事!”叶方霭也是江苏昆山人,徐元文的小同乡,两人同榜进士,一个状元一个探花。但他北来不久,对满洲许多"家法祖制“知道得很少,不免少见多怪。

  “岂止这些!近日朝廷封孔王之女孔四贞为定南王,遥制广西,又下嫁和硕公主于平南王之子尚之隆,实在是牵制平西王的英明之举,也因议政们顶着,拖延了许久,上月才得办成。”徐元文放低声音,但并不避开熊赐履。

  “议政王大臣,为政竟如此颟顸、狭量吗?”叶方霭转向一直认真读书的熊赐履:“敬修,你以为如何?”熊赐履不动声色,放下书本,正正经经地说:“我辈既知学道,自无有违名教之处。但终日不见己过,便绝圣贤之路;终日喜言人过,便伤天地之和。”叶方霭哭笑不得地看看徐元文,徐元文笑道:“叫你别招惹他,让他安然读书,你岂不听,挨一顿教训才舒服!”叶方霭也笑了,咕囔着说:“这小老夫子!”但是两人都明白熊赐履提醒他们的用心,便转了话题。

  “皇上传徐元文、叶方霭、熊赐履!”门口召引太监这一声喊,使三位翰林都有些意外,连忙整顿衣冠。徐元文刚刚脱下的朝帽,又一次戴上了。三人随着召引太监鱼贯而出,走上雕栏白石台阶,穿过乾清门,向乾清宫走去。外面真热,走不多时便汗流浃背了。但这不只是因为热,他们心里都很紧张。

  自去秋祭祀崇祯皇帝以后,皇上的脾气十分暴躁,几乎在每桩事情上都和议政王大臣会议发生龃龉。最近的一件发生在前天。皇上不知为了什么,大发雷霆,一道严旨,把吏部满尚书科尔坤和两名满侍郎一起撤职查办,独留汉尚书孙廷铨和两名汉侍郎在部。这还得了!吏部班列六部之首,职掌全国文官的任免政令,是最为要害的部门,这不等于把吏部送给汉官了吗?且不说满朝王公贵族、满洲官员如何愤慨,就是孙廷铨他们也惴惴不安,立刻上表辞谢,请求皇上赶紧重新委任满尚书来部主持。

  不想皇上昨日便批回孙廷铨的奏章:“不准。照常办事。”

  内阁和翰林院,是皇上费尽心力新增设的部门,自然向着皇上。但议政大臣和揽着六部中其他五部大权的满官岂肯罢休?

  皇上今天宣召,会不会是为了此事?他们这些新入朝的翰林夹在皇上和议政王大臣之间,滋味很不好受。怎么办呢?他们似乎已经看到了皇上那因肝火太盛而泛出不健康红色的敏感的面容……走近乾清宫的崇台高阶,檐角飞起的大殿矗立着,遮去了半边天,殿前的带刀侍卫直排到乾清门,几乎二十来步就站着一个,更增加了乾清宫的威严。三位翰林不常进乾清宫,此时不免屏息静气,更加小心翼翼,也更加紧张了。

  进了宫门,金光闪烁的宝座就在乾清宫大殿正中设置着,他们不敢抬头,不知皇上是否在座。随着太监向西一拐,他们被带到西暖阁。太监在门口把帘子一掀,一团沁人心脾的花香就把他们围裹了,三人跨进门槛,顿觉暑热全消,如同置身于清凉芬芳的仙界。略略抬头往上一看,啊呀,炕上端坐的这位书生,这位潇洒文士,难道竟是皇上?可是这分明就是皇上啊!三位翰林公连忙跪安,口称:“臣徐元文、叶方霭、熊赐履恭请圣安。”说罢起立,走到炕前,低头跪在那厚厚的红毡垫上,听候皇上吩咐。

  皇上今天变得让人不敢认了:头上不戴帽,身上不着蟒,脚下不穿靴,一身淡蓝色单纱暑衫,腰下浅色禅裙,光脚上一双吴中式样的草鞋,辫发乌亮,双眉漆黑,苍白的脸庞上一双含水的眼睛,手中一柄山水折扇,玉扇坠下流苏飘飘,这不是一位风度翩翩的江南世家公子吗?这样的皇上,学富五车的翰林公们作梦也没想到过。这位文士皇帝笑道:“列位请起。没有什么大事,不过想到列位与朕同好,爱在书山词海中打滚,闲来无事,请诸君看看朕的藏书。列位皆饱学之士,所谓读书破万卷者,正好为朕拾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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