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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谁料他竟会这样狠心,一次又一次地拿大石头迎头砸她,一次又一次地用冰水浇她那颗火热的心!

  选皇后,让她冷了半截;董鄂妃进宫,使她冷透了心。她恨他全不念旧日情分;她恨他没有出息,拜倒在那个南蛮女人的石榴裙下。见到他们朝欢暮乐、心满意足,她感到钻心地痛苦,恨得把被头都咬破了。一个满怀爱恋的天真少妇,热血如潮,却被她倾心热爱的人抛弃,枉担着宫妃的虚名儿,长年累月独守空房,那孤寂不是能把人逼疯吗?她没有疯,满腔的爱都化作了冷酷的恨。要不是森严的宫规宫禁,要不是牢牢扎根于她心中的皇帝高于一切的信条,她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她变得沉默寡言,变得冷峻。福临就是偶尔召她往养心殿,也得不着一点愉快和乐趣。他更疏远她了。

  她死心了吗?没有。她暗自做着挽回的努力。但是,她失败了,败得很惨。这就是最近的那桩景仁宫事件。

  那天福临突然来到,她很意外。她之所以说了那些话,固然是想出出怨气,但更重要的是她心里隐藏着一个希望,希望改变自己在福临心目中的形象,使自己成为一个有眼光、有胆识,敢于直言谏君的贤妃。她经过长时间的思索比较,认为只有这样她才能超过董鄂妃,才能吸引福临,才能恢复福临对她的旧情。可惜她遵循的是满洲的传统道德,可惜她对福临的了解太浅,尤其可惜的是她选择了一个极不妥当的时机,在福临自觉卑怯、无地自容的时候,偏偏揭了他的短,损伤了他极其敏感的自尊心,终于使他暴跳如雷,要取她的首级!

  这一大失败,弄得她心灰意懒,简直没有了生趣。皇上的赦免也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快乐。倒是同她一道获赦的董鄂妃常来看她,安慰她。董鄂妃原是她最恨的人,可是这回皇上发怒,人家拚命来救,只这段恩义,她就不能不感激人家。

  董鄂妃常常给她讲故事解闷,但凡皇太后、皇上赐给衣物、食品、玩艺儿,也从不忘记送她一份。对董鄂妃的怨恨,无形中竟消了许多。如今,被母亲这一番惊人的嘱咐弄得心慌意乱、七上八下的她,思前想后,连董鄂妃常对她说的几句话儿也在耳边响起来了:“……他一身而兼君、父、夫,你我命里注定和他甘苦荣枯与共,生而同命,死而同坟,还有什么解不开的……”无声无息,一动不动地坐着的康妃,心里正翻卷着狂风暴雨,头都想痛了,天地间的一切都搅成了一团,使她难以承受,感到一阵阵眩晕。时至正午,殿前强烈的阳光耀得人睁不开眼。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她想,还是靠在这儿打个盹,养神吧!

  忽然,两名养心殿太监来到跟前,说皇上有急事召见。她吓住了,难道他听到了什么风声?她不敢违抗圣命,只得心怀鬼胎,随他们离开景仁宫。才出内左门,便遇到骑在马上等候着的福临。他沉着脸,怒冲冲地质问:“为什么这半天才出来?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慌得心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不敢答话,更不敢看他。忽听得他哈哈地笑了:“哄你玩的!咱们一起去南苑跑马,快来吧!”她这才抬起了头。心又猛的一跳,眼前是他那特别的、女人难以抵御的笑容:甜美、多情,目光如水一样流转、如丝绒一样温柔。多少日子没有看到这迷人的笑了,她心头暖烘烘的,直想掉泪。

  绿草如茵,骏马欢实,他俩并辔而驰。福临不住地打量她,笑眯眯的样子使她心醉神摇,她小声嘟囔着:“你干吗老看着我?”福临不答话,却把她拦腰抱了过来,紧紧拥在怀中。

  她感到他呼向自己脖颈、耳畔的热气,又惊又喜,羞怯地说:“别这样,看人家笑话!”福临大笑:“谁敢?你是我的妃子呀!”他一挥鞭,马跑得更快了,他也把她抱得更紧了,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但心里却是那样地得意、欢快!

  马,突然惊慌地嘶叫一声,扬蹄人立。好象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许多人手执刀枪弓箭,从四面八方步步向他俩逼近。啊,那不是表舅、表哥他们吗?但又不大象。他们是谁?

  他们在吼叫什么?

  “昏君!昏君!”

  “违天背祖,天怒人怨!废掉他!”

  “废掉他!废掉他!”

  “嗖"的一支响箭飞来,直穿福临胸膛!他朝后一仰,摔下马去。佟氏大惊,扑到他身上,箭镞已完全没入他的肌肤。

  他手捏箭杆,痛苦地叫着:“我要死啦!我要死啦……”佟氏心如刀绞,搂住福临嚎啕大哭,直哭得气噎喉干,凄楚地喊道:“你不要死,你不能死!你死了旗下我可怎么办……”

  佟氏全身猛的一挣,醒了。她还坐在那把心爱的红木椅上,心在胸膛里狂跳不已,满脸泪水,遍体冷汗,头发和贴身衫子都湿透了。她侧耳听听,周围还是那么宁静。可是她的心却再也静不下来了。梦里情景历历在目,福临那痛苦的面容仍然使她肝肠寸断。她明白了,她恨福临,是因为她仍然爱恋着他,爱得很深很深……是啊,他若死了,她怎么办?

  同样的问题,他若被废,她怎么办?

  她的儿子真能登上帝位?她真能当上皇太后?废掉老子立儿子,有多少可能?

  董鄂妃那句话怎么说的?”甘苦荣枯与共"。无论如何,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能逃脱吗?

  这里有最实际的利害:福临在,纵然是挂名,她是后宫主位,是皇三子的生母,将来可能有太后之分,至少是亲王之母;福临被废或是被杀,她便是废帝遗妾,将和福临的所有后妃一起给撵出宫去,决不会有好下场……啊!表舅在旗人!母亲一定受了表舅的哄弄!

  她,怎么能跟自己作对?

  暴风雨平息了,天地渐渐恢复了晴朗。她沉着地洗脸、细心地妆扮,换了一套淡雅的月白色长袍,叫宫辇侍候往慈宁宫。

  庄太后异常镇定从容,眼睛里凝聚着睿智和安详,神态中揉和了慈蔼和信任,象方才听康妃密禀一样,仔细地听着岳乐的密报。

  刚才康妃禀罢,跪叩着替自己和母亲请罪时,太后心情激动,亲自下位把她扶了起来,并一反常态,把惶恐不安的佟氏搂在自己宽阔的怀抱中,含泪道:“好孩子!叫我这当妈的怎么谢你好呢?亏得你不念旧恶,心里明白!你是大清的功臣!太祖、太宗九泉之下也会感激不尽的……他从小就脾气坏,那天你偏偏戳到他的痛处,也是一时冒火,事后就后悔了,你再不要放在心上。为今儿个的事,他会感激你一辈子!”当感动得哭成泪人儿似的康妃告辞时,太后嘱咐道:“不要对任何人讲,有动静立刻禀报。”对岳乐,当然不能同样对待。她细心地听完岳乐的话,皱了皱又黑又细的眉,问:“你以为,杰书为什么反戈?”

  “杰书原本就和他们同路不同心。如今天下归心,杰书说他不能有违天命,定要忠于皇上。“太后微微点头,又问:“依你看,应该怎么办?”岳乐立刻提出建议:马上以谋叛罪逮捕简亲王、巽亲王一伙,囚之牢狱,免生后患。

  庄太后没有回答,又迈出男子一样的大步,在屋里快速地走来走去,步履带着风声,长袍刷刷地响。岳乐望着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亲叔叔、太宗皇帝皇太极。有一次他为一场大战的兵力布置去见皇帝,他也是这么走过来走过去,晃得岳乐的眼睛都花了。看看这位婶母,步态、表情,连那有时一手托肘、一手抚腮的动作,都跟她丈夫一样!

  她一转身,归了座,往椅背上一靠,松开紧锁的眉头,神情庄重,俨然一位成竹在胸的统帅:“要后发制人!告诉杰书,要继续深入其中,情况一有变化,立即告诉你。我叫苏麻喇姑等人每日与你联系一次。他们是想待机而动,我们便能趁机收网。”

  “是!”岳乐回答着,心里暗暗佩服。

  “再者,此事出在皇室,简王又功高威重,一旦败露,必是一大丑闻,对皇室、对大清都很难堪,都极不利。因此,要缜密而又缜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尤其不能让汉臣汉民窥出内情!”

  “是!”岳乐简直是惊服了。他心中一直忐忑不安的问题,太后一语就点破了。

  “还有,皇上年轻气盛,此事断不许让他知道。但他身边须有可靠大臣特别经意护卫。内大臣索尼、鳌拜都忠诚可信,鳌拜武功也好,不妨将内情告知,要他们日夜警惕。只是千万不能惊动皇上。”太后遇变不惊,处事明练,思虑周密,全局在胸,真称得上是女中豪杰!看太后平日那般温和、慈祥、迁就,仿佛安享清福的婆婆和奶奶,可是到了关键时刻,她那帝王的眼光、统帅的品质,揉和着母亲的胸怀,就变成转危为安的巨大力量了。慨叹之余,在护卫人选上,岳乐略有异议:“禀太后,近日鳌拜与苏克萨哈结了儿女亲家,两人无话不说。索尼年迈,不如换苏克萨哈领命为好。”

  “苏克萨哈这个人么……”太后略一沉吟,接着说:“也好,他很机警。不过索尼还得助你一臂之力,共同把事情办好。”其他具体事务,太后统交岳乐安排。岳乐在出宫路上嗟叹不已:皇上真正有福,承乾宫里一位贤内助,慈宁宫里一位了不起的母亲。

  可是这位母亲此时正静悄悄地站在寝殿窗下,望着珍宝几上那一双嵌珠玉如意,暗暗叹息:皇儿皇儿,天下事哪能尽如你意?革旧布新太急太快,树敌哪能不多?欢庆胜利中人们容易抛开旧怨,欢乐过去之后还有更长的岁月啊!皇儿,你该收收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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