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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他忽然想起,康妃的母亲是济度的表姐,三四天以前,简亲王福晋还同佟夫人一道来景仁宫探视康妃。要不要从康妃那里探探口气,看看简亲王的怨气究竟有多大,究竟主要为了什么,然后再作定夺?

  夏日天长,看看钟表已过戌初,而窗外天色还不暗。福临决定今晚到景仁宫去。刚要传旨,他又犹豫了。他从案上的红木摺匣中拿出皇贵妃的奏摺,不知第几遍地打开来看,那娟秀清晰的小字恰如旗人,一霎时就使福临产生如处春风的感觉。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字,心头滚动着阵阵柔情。今晚,他原要召乌云珠来养心殿的呀!他暗暗盼望着的一天终于来了,可是……福临终于把那摺子放回匣中,心里说:“乌云珠,为了社稷江山,又要委屈你一夜了……”此刻,乌云珠正在坤宁宫与皇后闲话。一场骇人的暴风雨、一次可怕的危机终于过去了,两人都由衷地高兴。皇后笑容满面。皇贵妃仍然带着几分忧虑说:“虽然宫内、京师就此平稳了,可是对付郑成功,还要花大气力呀!”皇后说:“那是外事了,自有文武大臣们辅佐皇上料理。”

  她爱怜地看看董鄂妃消瘦的面颊,叹道:“你身子这么虚弱,总是用心太过了。也该静心调养才是啊!”董鄂妃一笑:“姐姐美意,小妹心领了。只是我生来的贱脾气,凡事只要过耳,便不能不过心;但凡过心,便忍不住地要细细思虑。所谓心劳命薄,不如姐姐厚福啊!”皇后连连摇头笑道:“罢、罢!巧妹子再不要挖苦笨嘴拙舌的老姐姐。倒是说说看,皇上究竟为了什么,竟怪罪到你头上了?”董鄂妃的头低下去了,静幽幽地说:“总是我不好,惹他生气。不怪他这么多天一直远着我……”

  “唉,说不得!”皇后蹙了双眉,“他离了你,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见天发脾气摔东西打人。要是有你在身边,这回也未必闹得这么凶……”一个坤宁宫小太监急急跑进来寝宫门口,结结巴巴地禀告:“万、万岁爷,驾到!”二人吃了一惊,心里顿时发慌,互相对视一眼:二更已过,夜这么深了,皇上为什么驾临坤宁宫?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又出了什么意外?

  皇后急急忙忙地说:“妹妹快随我出去接驾!”董鄂妃连忙答道:“不行,我正待罪,没有皇上旨意不能面君,姐姐你快去吧!”皇后刚刚迎出中门,福临仿佛浑身燃着烈火,大步闯进坤宁宫,从跪下请安的皇后面前,”呼"的一声挟着一股疾风闪过去了。皇后心慌意乱,赶忙站起身,随着进了中门。只见福临双手叉腰,站在正中,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脸盛怒,面色惨白,牙齿咬得格格响。他厉声喝道:“李国柱!进殿听宣!”接着,”哗啦"一声拔出了腰刀,吓得在场的人脸色都变了,总管太监李国柱更是跪在那儿缩成一团,象一只瑟瑟发抖的老鼠。

  “哐啷"一声,皇上把腰刀扔在李国柱面前,他那愤怒而严酷的声音在殿内震响:“立召乾清宫值夜侍卫,带朕的腰刀往景仁宫取佟氏之首复命!”

  “啊!——"情不自禁的惊叫,来自好几个方向、好几个人之口。皇后大惊失色,急忙扑到皇上脚下:“皇上!皇上!你这是怎么啦……”福临暴怒地一脚踢开皇后,皇后"哎哟"叫了一声,福临全然不顾,向李国柱吼道:“你敢迟延,朕先杀了你!”李国柱双手捧着御用腰刀,抖抖索索地跑了出去。董鄂妃从寝宫冲出来,猛地跪倒在皇上膝前,双手抱住福临的腿,哀声求告:“皇上,皇上,你不能啊……”福临一哆嗦,惊讶道:“你……”他怎么也没想到,董鄂妃会在此时此地突然出现在他眼前!他又惊又痛,弯下腰,双手扶住了满脸是泪的乌云珠。

  “陛下,佟家姐姐是皇子生母,于皇家有大功,无论如何,罪不当死!妾妃待罪多日,今天陈请处分。皇上若处置佟家姐姐,就让妾妃替她担待了吧!”董鄂妃说罢,朝福临一叩头,站起来转身就走。福临伸手没拽住,她已急急忙忙跑出了殿门。福临大声一喊:“乌云珠!——"殿外黑沉沉的夜色里,回答他的只有"橐橐橐橐"急促的木底鞋的敲击声。福临惊呆了。皇后这时已由地上坐起,大腿侧被福临那一脚踢得很重,她一手悄悄地抚摸着伤处,重新跪在皇上面前,含泪道:“皇上,看在我们姐妹的分上,饶了康妃吧……”

  福临当然听得出"我们姐妹"是指她和皇贵妃,也发现了她轻轻抚腿的动作,知道自己踢重了,心里有些后悔,脸上怒气稍稍减退了几分。宫女、内监们全都跪下了,同着皇后求情。福临板着脸,并不作声。沉重的空气压得人无法呼吸,只有窗下那金色的西洋自鸣钟"滴答滴答“响个不停。

  李国柱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一进门便跪倒在地,双手高举着那柄闪着寒光的腰刀,上岂不接下气地报告说:“禀万岁爷!奴才与当值侍卫赶到景仁宫,皇贵妃娘娘不知怎么也在那里,护住康妃娘娘,不准用刀,说要是动刀,就连她一起……奴才们不敢造次,特来复旨。”

  “佟氏呢?”福临狠狠地问。

  “康妃娘娘跪地领罪,要奴才转奏万岁爷,说她死不足道,死不足惜,只求万岁爷……她求万岁爷亲自动手杀她,她说她死而无怨……”半晌,福临不言语,大家都提心吊胆,谁也不敢抬头,只静静听着,不知会是个什么结果。

  “皇贵妃为什么不回来?”谁也没想到福临接下来问的是这么一句话。

  李国柱并不知道皇贵妃刚才也在坤宁宫,所以对"回来"二字有些莫名其妙,但他一点不傻,立刻禀道:“万岁爷,奴才离开景仁宫的时候,皇贵妃娘娘和康妃娘娘正搂在一处,抱头大哭呢!”福临一时辨不清心头滋味,既感慨,又赞叹,又是愤恨,又是疼爱,酸甜苦辣,搅成一团。他长叹一声,朝着正殿中的宝座,慢慢地坐了下去。



  京师各门贴出了罢亲征的圣谕,恰似一剂凉药,混乱局面很快平息下来。跟着,朝廷封达素为安南将军,带领索洪、赖塔两员大将率师南下增援,阻击郑成功,京师就完全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繁华。

  长街上人来人往,又变得热闹了。

  远远走来两个人。前面一个穿了件显然不是他自己的肥大长衫,人几乎被淹没了,却挺胸凹腹地迈着洒脱的步子。不管他怎样强打精神,也掩不住那一脸菜色和深陷的眼窝显示出的贫寒。后面一个短打扮的佣工,打着一袋米,亦步亦趋地随着,摇摇晃晃。

  佣工一翻肩膀,把米袋放在路边,大口大口地喘气。

  “你怎么又歇下来了!”穿长衫的跳着脚大声嚷叫。

  “唉,实在对不祝让小人再歇口气。”佣工低声下气。

  “歇气,歇气!象你这么干活,什么时候才能到家!”穿长衫的喊叫得更凶,招得街上行人和闲汉围上来看热闹。一个高大的穿灰紬袍的汉子分开众人,问:“这是怎么啦?”瘦骨伶伶的佣工身躯单薄得象块木板,眼泪汪汪地连连说好话:“小人不好,小人不好,误了大爷的事!实在气力不佳……”雇主瞪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没力气就别拿这份脚钱!”一看穿灰紬袍的汉子高直的鼻梁两边闪动着一双炯炯虎目,气概不凡,大有爱管闲事的劲头儿,他连忙解释说:“大爷,我雇他扛米,可他倒好,三步一停、五步一歇,一顿饭工夫,走不出半里路,我能不急吗?家里等米下锅呢!”

  那双浓眉下的虎目一转,直射佣工:“你也是个男子汉,这六七十斤的小玩艺儿,你就这么吃劲儿?”佣工看看雇主,又看看围观的人,不知怎的伤心起来,叹息道:“我哪里当得了佣工打得了米啊……先祖乃前明刘大学士,我……唉!”他抱着头蹲下去。

  人群一片惊讶议论声,灰紬袍汉子不由得倒退一步,上下打量这个穷途落魄的贵公子。不想那雇主惊叫道:“天哪!

  你是二宝表兄?……咱们是亲戚呀!”

  “你?……”佣工吃惊地站起来,瞪大眼睛。

  “唉,我是张松江之孙,咱们是姨表亲啊!”雇主又喜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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