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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福临又指着内监抱来的十多部书,说道:“这些都是朕读过的书,请老和尚看看。”通琇细细翻看一遍,《左传》、《史记》、《庄子》、《离骚》以及先秦、两汉、唐、宋、元、明著作,无不毕备。通琇不由合掌笑道:“皇上博占通今,真乃夙世之大智慧!”福临微微叹息,道:“朕极不幸,五岁时先太宗早已晏驾,皇太后生朕一身,又极娇养,无人教训,因而失学。十三岁上,九王谢世,朕始亲政,但批阅诸臣奏章,茫然不解。由是发愤读书,每辰牌至午,除处理军国大事外,经常读到夜晚。不过顽心尚在,很多不能熟记。每到五更起读,天宇空明,始能背诵。计前后诸书读了九年,曾经呕过血。从老和尚来,朕才不苦读了,今唯广览而已。”

  玉林通琇确实动了真情。他原先只对这个夷狄之君能说流利的汉话,有这样高的汉文素养感到惊异,听了这一番话,他很感动,说,“天子如此发愤,实在历代罕有。由此可知,皇上参禅悟道,决计不难。”一阵醉人的甜香,随风飘进万善殿。福临深深吸一口气,道:“真香,仿佛是丹桂。老和尚以为如何?”通琇笑而不答。王熙奏道:“皇上,今日是中秋节。”福临恍然道:“真的!朕竟忘却了。下午还要往皇太后处拜节,不能久坐了。他日再来拜会,求老和尚赐教。”通琇连称"不敢",逊谢着送皇上出殿。

  万善殿前,松柏成荫,几株桂树满身是花,嵌在绿叶枝干之间,香气浓郁。福临笑道:“'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这白乐天的名句,想必是老和尚身边风光了?”

  “不敢说。”通琇笑道:“皇上渊博,精通古今词赋,信手拈来,皆成文章啊!”福临觉得在松柏丹桂下交谈别有意趣,谈兴正浓,没有就走的意思。他顺着树干,向上望到一棵古松的顶端,说道:“老和尚说到古今词赋,朕以为,纵观历代,词如楚骚,赋如司马相如,都是所谓开天辟地的文章。到了宋臣苏轼,他的前后《赤壁赋》,则又独出机杼,别成一调,尤为精妙。老和尚看这前后两篇,哪篇最优?”玉林通琇沉思片刻,说:“非前篇之游神道妙,无由知后篇之寓意深长。前赋即后赋,难置优劣。”福临高兴地一拍手,说:“老和尚论得极当,与朕意一般无二……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

  他竟背诵起《前赤壁赋》来,有声有色,非常流畅,一双明净如秋水的眼睛,出神地望着松荫,望着松荫之外的阳光绚丽的天空。不,他已经视而不见,完全步入苏东坡勾画的秋江月夜的清奇美景:“……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笄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王熙、冯溥和性聪都听得呆住了。玉林通琇抚摸着稀疏的长髯,很是入神、专心。

  福临以"相与枕籍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一句结束了全文。王熙和冯溥互相交换一下目光,笑意中甚至带了点自豪的味道。福临问:“老和尚,朕念得可对?“玉林通琇实实在在地答道:“一点不错。”福临道:“前后相较,晋朝无文章,唯陶潜《归去来辞》独佳,朕也为老和尚背诵背诵。”福临接着就诵起那流传了一千多年的名篇,那位辞官归田的东晋彭泽令的佳作。从序言开始,一字不差,如行云流水,真挚明朗。象所有想要显示一下自己才智的文人一样,福临也流露出那种小小的得意。听一位"夷狄之君"、天下之主津津有味地背诵着"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不仅滑稽,简直有些不可思议。可是博古通今的学士也罢,道德深湛的高僧也罢,都又恭敬又惊异地听着,一点不觉得有什么不和谐。

  诵罢《归去来辞》,福临意犹未尽,又诵《离骚》。《离骚》很长,朗诵到中间,便有些磕绊错序。福临自己先笑了,说:“久不经意诵读,真是忘前失后了!“今天,在玉林通琇和憨璞性聪眼里,在王熙和冯溥眼里,皇上不仅博学多才,和蔼可亲,而且天真烂漫如此,真如赤子一般。

  福临呢,仿佛遇着了知音,心里非常畅快。久已郁郁的情怀,竟如得到解脱,脸上出现了消失已久的笑容。

  出万善殿,沿太液池畔南行,步步都是美景,使心胸已然舒展的福临更加豁然开朗。岸边垂柳又长又密,仿佛梳妆的美人垂下的长发。溶溶碧波,倒映着荷叶莲花,越向南走荷田越密,放眼远望,竟是一碧无际了。

  清风徐拂,吹来一阵阵荷花荷叶那独特的芳香,沁入福临心脾,他全身都轻松下来,竟有飘飘欲仙的遐想。不是吗?

  耳边隐隐有管弦之声,越来越真,悠扬动听。从天上飞来?从水面送来?从莲叶荷花中漾来?福临如同进入了美妙的幻境,放慢脚步,醉心地倾听着。管笛箫笙和着歌声越加清晰了:“白云飞,黄叶飏,秋风起,菊秀兰芳。回车步马将何往?还到湘潭上……”哦,唱的是《端正好》,尤侗的新制杂剧《读离骚》中第二折的一段。果然是水殿歌声,倍加清越。这本是屈原的唱段,由宫人们合声唱来,别有情趣。刚才还在万善殿背诵《离骚》,这不是令人愉快的巧合吗?……转过水湾,远远的一座高阁簇拥在绿天花海之中,那是刚建成的莲花阁。

  歌声更强了:“那湘君啊,兰旌横大江,湘夫人啊,辛楣葺曲房,中洲北渚愁予望。听瑶琴宝瑟参差曲,想碧杜红蘅飘渺香。还惆怅,空盼着九嶷如黛,几时对二女明妆……”尤侗的《读离骚》被送进宫中后,福临很喜欢那文采。后宫识汉文的妃嫔有数,而懂词曲的只有董鄂妃一人。所以福临看罢,就把本子交给了她。他曾有意令宫中乐工演习弹唱,谁知近日事事不遂心,他哪里还有兴致!如今,能够如此体贴他的意念,竟令宫人们演习出来,还能有谁?福临心里暖洋洋的,嘴角含笑,加快了步子。

  莲花阁上,珠帘半卷,董鄂妃坐在长塌上,榻正中放着一张小几,几上就摊着那本《读离骚》。十几个十三岁上下的小宫女,一半人吹笛、鼓瑟、品箫、弹琵琶、吹笙、敲板,一半人和着乐曲唱词,在廊下演习不少时间了。她们见皇上突然上了阁,都停下曲子跪安。福临摆手道:“罢了罢了!只管演习你们的,朕也听听。”董鄂妃早已迎上前来。福临笑道:“我猜就是你,再没有第二个。”董鄂妃温柔地笑道:“是为今晚中秋家宴演习的。此剧中,东皇太乙、东君、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山鬼全都出场,人多热闹,又照着仇十洲的《九歌图》新作了几套行头。陛下要不要过目?”

  “亏你想得周全。鬼精灵,一直瞒着我的吧?好,今夜同母后一道观看,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等着瞧!”两人说笑着,一同走到阁中。却见容妞儿那一队随侍宫女中站了一个保姆,抱着个胖胖的大眼睛小姑娘,红红的小嘴象玫瑰花蕾似地努着,非常招人爱。福临在正座上坐定后,董鄂妃才在旁座上坐下,伸手抱过那小女孩。小女孩不哭也不笑,只是好奇地东张西望。当她眨动着长长的、象把小扇子似的浓密的睫毛,定睛看着福临时,福临忍不住笑了。他拉起她一只藕芽般的小手,柔和地问:“告诉我,你几岁了?

  叫什么名字?”

  “三岁,叫冰月。”声音清脆悦耳,象小黄莺在枝头啼鸣。

  “冰月。这名字好哇……那三个呢?济度和勒尔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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