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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难道你就不明白,治理天下不同于当年在辽东?制度不加更张取舍,万民怎能服帖,天下怎能安定?……”福临看了看勒尔锦空洞的眼睛,那里只有恐惧和迟钝,他忍不住高声问:“朕的话,你听懂没有?”

  勒尔锦只当皇上又发脾气了,连连叩头,满脸冒汗,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句老话:“皇上明见万里,恕奴才之罪,祖宗成法,万万不可更变……”福临说不出的气恼,一挥手:“去吧!”勒尔锦忙不迭地退出了乾清宫。

  安亲王岳乐一走进来,那种不卑不亢的态度就使福临觉得安慰,但他一贯沉毅坚定的眼睛后面,透露出某种难以言传的怜惜,这使福临心里很不是滋味。

  果然,岳乐跪拜后,非常恳挚地说:“撤议政、设内阁是皇上英明之举。治理天下原无成法,太宗皇帝若能入关为天下主,也会如此。关外关内,地理人民情势不同,国家制度若不变更,犹如二十岁大汉再穿五岁时的娃娃衣裳,不是憋死大人,就是弄坏衣裳……”

  “正是正是!”福临很高兴,一时忘记臣下禀奏时应不动声色地保持天子尊严,激动地说:“大清国已是一个巨人,朕要为他缝制合体的衣袍!”岳乐叹了口气,说:“皇上,千好万好,只是为时太早。”

  “为什么?”福临一急,声音走了调。

  安亲王沉重地说:“皇上明鉴。岳乐以为,待南明殄灭、云贵收复,天下一统后,再着手变更,似乎更为稳妥。”福临寄予希望的第二个人,是康亲王杰书。他有不少地方和岳乐相似,但为人特别谨慎。因为他虽是礼亲王代善的后代,却非嫡传,年纪轻,资历浅,文不如岳乐,武不及济度,在同辈亲贵中,以谦谦君子的姿态周旋其间,使得人们都对他抱有好感,他也时时注意与各派力量保持同等距离,决不越过界限。今天应召,他显得紧张,跪拜时因误压袍襟差点摔跤,目光也闪烁不定,可见内心不安。

  他这样说:“更变祖宗成法,恐怕会使满洲人心惶乱。人人都知太祖、太宗开国创业,规模制度可传永久。敬天法祖尤为满洲视为金石之言。求皇上三思而后行。”福临不愉快地问:“你是不赞同了?”杰书恭敬地回答:“杰书不敢。但杰书不敢独树一帜。多数王公大臣赞同,杰书也赞同。”他想一想,又补充道:“皇上切勿轻视众人对撤议政一事的愤慨。万一各位王叔王兄合力抗辩……皇上要心里有数才好!”福临一惊,立刻追问:“难道他们敢结党乱政?”

  “不,不是的!诸王贝勒大臣对皇上耿耿忠心,决无二意。

  然而,这样的事,不谋而合怕也难免……”杰书已经跪叩拜辞走出东暖阁了,却又违反礼仪地重新回来,恭恭敬敬地对福临小声说:“皇上,能不能弃其主而求其次呢?……请皇上明察。”福临明白杰书的意思。当然,改内院为内阁比撤议政容易。但对福临来说,撤议政却比改内阁更重要。

  连碰了三个软钉子,福临心情很不好,也觉得累,但仍然坚持把议政王贝勒大臣以及六部满尚书一个又一个地召来单独面谈。结果很使他丧气。这些王公大臣都表示忠于皇上又忠于祖先,都歌颂皇上英明有为;都记得保持满洲优势,不近汉俗汉制的圣谕(其中也包括顺治亲政初发出的同一内容的谕旨);都不同意撤议政——理由当然各种各样,不过,福临从中摸到了一根脉络:议政王贝勒大臣唯济度马首是瞻。

  福临在暖阁里沉思着踱了好半天,命太监进食。他喝了奶茶,吃了点心,觉得心力都准备得较比充沛了,才命召简亲王议事。他要集中力量对付这最后一个回合。他认为只要成功,便可反败为胜。他预料这将是一场持久的、激烈的交锋!

  哪知实际情况跟他的想象完全不同。

  被福临一向看作粗鲁无文、不善词令的简亲王,行礼就座之后,就滔滔不绝地慷慨陈词。他首先从怀中掏出他父亲的奏疏,恭恭敬敬地向皇上念了一遍,然后就提起当年摄政王多尔衮的教训:“皇上想必记得,多尔衮曾想削议政,把议政王大臣会议放在一边,他一人独揽大权。他又罢诸王兼理部务,使六部尚书听命于他一人。多尔衮如此变更祖制、胡作非为,引起满洲公愤,丧尽人心,一旦死去,身败名裂,岂不是报应?”福临勃然变色:这不是明骂多尔衮,暗指他福临吗?为了打胜最后一个回合,福临竭力隐忍着。况且济度也不给他发脾气的机会,越说越慷慨激昂了:“我满洲威临天下,靠的就是祖制旧俗,子孙万代传下去'便能子孙万代永保社稷江山。这是我们满洲的传世之宝,要是丢掉,就是金宝玉宝也是没用!千辛万苦打下的江山,又要被人家夺回去,人家无需用弓箭刀枪,只这汉制汉俗,就会将满洲这一支上天的骄子、仙女的高贵后代淹没在汉人的大海里……满洲可就真要完啦……”

  福临实在忍不住了,一拍桌子,怒喝道:“胡说!”济度眼都不眨,立刻从坐垫上站起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皇上恕罪,皇上就是杀了济度,济度一片忠心可对皇上,可对祖先!皇上以为济度不肖,济度甘愿领罪。只要皇上一句话,济度立即辞去议政,从此不问朝事;议政王贝勒大臣也可以全体辞职告退,受皇上处分。但是议政的制度决不能改!”一个王爷怎敢在皇上面前说出这种口气的话?他敢。因为他确是一片忠心。皇上要是因此处分他,他就更有"以死谏君"的忠名而得到更大的荣耀。他实实在在感到背后有许多人支持他,他一点不孤立,所以他无所畏惧。

  而皇上呢?在济度义正辞严的指责下,福临内心深处的歉疚被触动了,竟然产生了输理的感觉,气势上不由得矮了一截。他知道,济度这种外软内硬的威胁并非戏言,只要济度一撂挑子,就会有一大串人跟上来,不仅会使他丢尽面子,还会使统一天下的大业付之流水,后果怕要更为严重……福临心里打了个冷颤,没有勇气重提撤议政的话题。他强压住心里沸腾了似的愤怒——那是对济度,对所有议政,尤其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处境的愤怒,忍气用不大平稳的声音说:“那么,改内三院为内阁呢?”

  “禀皇上,明朝亡国,多半亡在起用文臣上,那是亡国的制度,决不可照办!”

  “王兄此言过分了吧!”福临冷笑一声,鼻翼迅速翕动,眼睛忽大忽小,话几乎是一口气冲了出来,象质问似的声音又高又响:“当初先皇设立内三院八衙门,不正是参照明制?太祖时候有没有这些设置?”确实,太宗皇帝设立内三院和吏、兵、刑、户、工、礼六部以及都察院、理藩院,人人都知道是仿效明制。太宗自己都说:“凡事都照大明会典行,极为得策。”这也是人所共知的。济度顿时哑口无言,气焰弱了,但还是非常固执地说:“禀皇上,太祖皇帝定下的国事合议制度,先皇并没有改动……”

  福临勉强笑笑:“那么,王兄替朕谋算谋算,如果不撤议政,只改内阁呢?就如先皇那样,行不行?”济度微微一愣,马上意识到皇上让步了。他想了想,无可奈何地说:“那就另是一说了,可请议政王大臣商议。”福临心里非常别扭,苦笑道:“朕想撤议政,无非是因为国事繁忙,诸王贝勒大臣功高年老,理应安富尊荣、颐养天年,朕治国理政也可得速效之用。既然王兄等以为这是祖宗大法,不可轻动,朕也有从谏如流的度量。将内三院改为内阁,设殿阁大学士,其实也不过是畅通办事渠道,再说内阁规模也应与我大清国相称才好。”一直跪在那里的济度,低头默想片刻,非常虔诚地说:“皇上明鉴,济度以为内阁大学士比内院大学士多了一倍,又有学士、侍读学士等名色,其中汉人尤多,他们参赞国政,虽然学问高超,办事有才,终究非我满洲,不可付予高位重权,免伤我大清国体……”福临咬着牙问:“王兄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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