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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哦,章京大人,圈地投充逃人法害民如此之烈,百姓能不怨愤?你不是亲眼看见了吗?”章京语塞。熊赐履叹道:“民穷则国弱,民怨则国乱,千古不易之理啊。”

  章京大人望着熊赐履,好半天,突然笑道:“请教先生尊姓大名?”熊赐履皱皱眉,严正地说:“姓熊名赐履,字敬修,湖广人氏,住南城龙泉寺边桃花坑……”

  “怎么,你就是熊赐履?”牛录章京惊讶地脱口而出。这回,轮到熊赐履反问了:“你说什么?”

  “哦,没什么。听说过先生大名,日后一定要请先生赐教。

  时间不早,先生可以回城了。”

  “你呢?这位老人家呢?”

  “放心,我自有办法。”这位章京大人恢复了爽快,弯下身和蔼地对老人说:“老人家,我这里有马,请你坐上,我们一道去找那参领评理!”说着,他得意地望着熊赐履,顽皮地挤挤眼儿。

  熊赐履怀着惊异、敬佩、担心等等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感情,望着马上老人、马下章京渐渐远去的背影。在夕阳的映照下,在瑟瑟的寒风中,那背影竟那般清晰,好象永远不会从平坦的原野上消失似的。

  回城的路上,熊赐履心头萦回往复的,尽是今天一路的印象。可是,还有奇迹在等着他呢!

  半夜,酣睡中的熊赐履被"嘭嘭"的敲门声惊醒。他家徒四壁,从不怕盗贼,而敲门声又响又急,也不象做暗事人的行径。他高声问道:“谁呀?”门外有人答道:“请先生开门,有要事相求。”熊赐履穿衣着鞋,点灯整容,一切收拾妥帖,才出去开门。他心里猛地一惊:借着暗淡的烛光和天上的微微星光,他看到从房门到院门,一直到竹篱外的大门口、路两旁,黑压压地站满了人。就门前的几位看,都穿着一式的黑袍号衣,头戴翻边皮帽,在黝暗的夜色中,更显得一个个高大魁梧,目光灼灼。

  熊赐履心里害怕,但一想到君子不畏强暴、不畏权势的古训,便又挺起胸,一晃脑袋,故作镇静地问:“赐履一介寒儒,诸公到此何干?”一个穿号衣的走近两步,陪笑道:“先生大喜。京师大富翁罗公想请你设馆府中。”

  “罗公?”熊赐履诧异地重复一句。他历数自己在京师的交游,并没有一个姓罗的富翁,还是大富翁。

  “罗公亲自驾临了!”穿号衣的回头一望,慌忙率众人退后,让出中间的路,一个个垂手低头,摒息而立,神态十分恭敬。熊赐履本来很怕他们踩坏自己的草根、花苗,见他们这么有礼,又不禁点头赞赏了。

  罗公快步走来,对着熊赐履拱手一揖,笑容满面地说:“熊先生,大名久仰,如雷贯耳,今日识荆,三生有幸啊!”这一套文人初晤的套话,他说得很自然,也很真诚,熊赐履不得不答礼:“实在不敢当!请进寒舍一叙。”罗公毫不客套,立即进屋。两人分主客坐定,熊赐履抱歉地说:“尊客来得意外,恕赐履不能茶酒相待了。”罗公哈哈一笑,爽朗地挥挥手:“应当我向先生谢罪,搅扰了先生清梦,失礼之极!不过迫于情势,不得不如此。罗某虽然声势烜赫,但不喜人前招摇,选在入夜来访,先生不见怪吧?”

  罗公黑眉黑须,长得很有气概,尤其一双眼睛,湛湛如秋水,灼灼似晓星,而且快人快语,爽朗洒脱,很容易令人产生好感。熊赐履连连逊谢,罗公开门见山,毫不客套地说:“听说先生道德文章早就驰誉乡里,如今更是名满京师。罗某有两个亲侄,苦于没有高士教诲,愿请先生为师。”熊赐履摇头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我乃南方下士,何足为人师。况且我已设馆三年,早生厌倦,不日将归故里了。”罗公非常诚挚地说:“家母寡居多年,望子成龙心切。但我兄弟均不争气,幼年失学,至今憾然。家母立意要使孙辈以文章道德立身扬名,只是名师难得,总不合意。如今得知先生声望,家母指名要请先生。为人子者,敢不从命?况且罗某对先生亦是钦佩万分,还请先生念我一片至诚……”熊赐履经不住罗公的再三恳请,也喜欢他那种豪爽的气度,便答应了。罗公大喜,说:“蒙先生高情厚谊,罗某一家感激不尽!”他向熊赐履深深拜揖致谢后,直起身,对门外一声招呼:“来人,备马!”几名精干旗人立刻进屋,向熊赐履请示如何收拾行李。熊赐履惊讶道:“今晚就去?”罗公笑道:“先生不必惊怪,罗某办事向来喜欢干脆利落,当日事必在当日办完。今日罗某是亲来迎接先生的。”熊赐履无法反对,只得由他。于是罗公陪同熊赐履骑马,几十名仆从提着灯,燃着火把,前导后从,热热闹闹地离开了熊赐履的桃花坑旧居。

  走不到半个时辰,熊赐履就糊涂了,拐来拐去,都是他从未走过的道路,也辨不清东南西北。到了罗府大门,熊赐履又吃了一惊:好一所崇垣峻宇、灯烛辉煌的府第!他平生不曾到过这么富丽华贵的地方。但他牢记先贤教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维持着君子应有的气度。

  罗公将他送进一所幽静小院的上房,便告辞而去。几名俊秀的书僮立刻上来殷勤招待,端茶进水,铺床下帐。不多时,一名老仆跑到他面前,恭敬地禀告:“禀先生,府中人多事杂,地方阔大,家规极严。先生有何需求,请立时告诉奴才,奴才当为先生奔走。先生不可随意走动,不可离开此院,免得奴才们受罚……”熊赐履心中不快,真所谓豪门深如海啊!

  次日,罗公领了两个小孩儿前来拜师。拜师礼十分郑重,光见面塾礼就是白银百两。这出奇丰厚的待遇,打消了熊赐履辞馆的念头。而且,两个弟子黑发卷卷,极为聪颖可爱,绝非他这几年设馆时的弟子可比。这样一来,熊赐履就接受了罗府家馆那必须牺牲部分自由但待遇十分优厚的条件。

  罗公对熊赐履说:“因家母爱孙心切,不许他们早起。并请先生千万不要笞挞他们,有了过失请告诉罗某,自有家法处置。”此后,两个弟子每日午后来馆读书,熊赐履便尽心教授。

  罗公的供奉极为丰厚,还不时前来相陪说话。至于寄往湖广的束修,也从不需要熊赐履经手,每过数月便得母亲家书,告以"已收银若干,望安心就馆,母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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