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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大臣们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最后金之俊颤巍巍地呜咽着说:“皇上以大义相激劝,之俊等没齿不忘……”

  “众卿快起,请入席吧!”福临满面春风,愉快地邀请着,自己领头往随安室走去。但灯光映照着红梅,景色迷人,芳香醉人,使他忍不住在梅花灯火间流连低徊,竟信口吟出四句诗来:“疏梅悬高灯,照此花下酌。只疑梅枝燃,不觉灯花落。”金之俊忘形地高声喝采:“好诗好诗!奇事奇句,古今未有也!”随后,自觉失态,连忙躬身谢罪:“乞皇上恕臣失仪之罪。臣实在是文人固习,一时难改……”福临哈哈一笑:“正要众卿不拘礼仪,方有意趣。王熙,早就听说你颇有诗才,文思极快。即席赋诗填词,如何?”王熙略一沉思,便低声吟哦道:“黄昏小宴到君家,梅粉试春华,暗垂素蕊,横枝疏影,月淡风斜。更烧红烛枝头挂,粉蜡斗香奢,元宵近也,小园先试,火树银花。”福临连声赞道:“妙,妙极了!'小园先试,火树银花'……‘横枝疏影,月淡风斜',何其风流,何其妩媚!调寄《眼儿媚》,连词牌都选得好。来,来,进屋写下来!”他兴致勃勃,甩开步子,轻松地迈进了随安室。

  大臣们随着进室,金之俊和傅以渐落在最后。金之俊的目光一直不曾离开过福临,这时悄悄地对傅以渐说:“皇上气宇轩朗,风流潇洒,不仅有君人之度,兼具士大夫之风,天下将忘其为夷狄之君矣……”傅以渐起初瞪了他一眼,后来又不禁频频点头,感慨不已。



  一夜风雪,把熊赐履家的竹篱门都堵住了。

  清晨雪霁,熊赐履呵了呵手,抱着竹帚扫雪,从房门扫出小径,又推开栅门。清晨的阳光投在雪地上,映出淡淡的粉红色,而未照阳光的阴影处,又泛出浅浅的蓝色,互相映衬,使洁白的雪地显得既纯净又多姿多彩。熊赐履不禁抬头望了望东升的太阳,却见一个身着风衣风帽的人踏雪而来。他认出来了,那是他的朋友徐元文。

  两人相见,彼此拱手。徐元文洒脱地一挥袖,指着才扫出的小径说:“这可谓雪径不曾缘客扫了。”熊赐履说:“我还是用老杜的原句吧:蓬门今始为君开!”熊赐履和徐元文,是三年前在为陆健送行的酒宴上相识的。第一次见面,彼此并无好感。熊赐履看不上徐元文的才子腔调,徐元文也不喜欢熊赐履的道学面孔。这也难怪,两人的出身、境遇太不一样了。

  熊赠履字敬修,湖北孝感人,书香门第。家中虽不贫寒,也非富族。当年张献忠打进湖广,熊赐履閤门数十口被杀,唯有熊赐履因随母亲躲回娘家而侥倖活命,从此母子相依,过着清贫的生活。母亲对儿子督课极严,熊赐履学问渊博精深,实在是亏了母亲的教导。三年前来京,也是母亲催促再三,要他游学四方、会见师友、增长见识的。他的学问品格,使不少人倾慕;但他的性情过于严毅,道学讲得过于认真,又使人们对他敬而远之。他对此也并不在意,就了三两处学馆,拿了丰厚的束修,大半送回湖广奉养老母,余下的在南城龙泉寺、太清观之间的桃花坑买了两间小屋,平日独来独往,课余或读书习字吟诗,或艺花莳菊弄草,怡然自得,一无所求。

  于是人们给他一个绝妙的头衔:布衣高士。

  徐元文大不相同。他出生于江南有名的世家——江苏昆山徐氏大族。人们无法考证昆山徐家与明初的中山王徐达、明中期的宰相徐阶有什么瓜葛,但徐家确是世代豪富,而且世代文运昌盛,出了不少学问之士,就连与徐家联姻的也都非同一般。徐元文的舅父,就是闻名南北的学问大家顾炎武。

  徐元文字公肃,兄弟三人都以才学著称,徐元文尤其被人看作神童才子。人们传说他年方十二,就以秀才身分考举人。同辈见他年少,说道:“小小朋友就要作官,想作多高?”他答道:“阁老。”众人便出对耍笑他说:“未老思阁老,”他应声而对道:“无才做秀才。”逗得众人哄堂一笑,原想讥笑他,反而被他讥笑了。又传说他幼年随父赴宴,一位国公和一位尚书同时赐他杯酒,他只好用两手各接一杯。尚书立刻出对道;"手执两杯文武酒,饮文乎?饮武乎?”他立刻对上说:“胸藏万卷圣贤书,希圣也,希贤也!”……这些传说自然更为他增添了光彩。

  他诗才超妙,性格风流潇洒,文人骚客无不倾仰。金陵文人筠泉,一天忽在酒宴间扬言:愿化为绝代丽姝,为公肃执箕帚。又有无锡秀士冯云赠诗云:“我愿来生作君妇,只愁清不到梅花。”这些赞美议论,自然牵惹了元文夫人的诗肠,以至于诗中有"修到人间才子妇,不辞清瘦似梅花"的句子,那倾倒之心,爱才而兼钟情,可说是到了极点,一时传为美谈。然而这一切被狂放文人传诵的风流佳话,在严毅正直的熊赐履看来,不是太轻薄了吗?

  如果不是一次偶然的机遇,这两个人也许一辈子也不肯相识,一辈子都认为彼此是格格不入的。

  那年清明,徐元文与一帮朋友借龙泉寺诗会,兴遄逸飞,非常畅快。不料会散之后遇上大雨,正在归家途中的徐元文只得敲着路边一扇栅门,大声请求避雨。出来开门的竟是熊赐履,两人不免一怔,毕竟曾经相识,便都拱手为礼。雨中不好叙话,熊赐履就请徐元文进屋。

  才进蓬门,徐元文顿觉眼前一亮。春初寒意尚浓,城内、郊外还是一番萧疏荒漠景象,而熊赐履的院子里已是满目碧色了。待到迈步进屋,只觉绿意盈怀,徐元文更加惊异:虽然四壁萧然,但修洁无尘,茗碗火炉、方桌圆凳,位置妥帖。

  最令人注目的是墙根桌边、窗台阶前,瓦盆土盎排得满满的,种的全是绿草。那些草芊绵娟秀,鲜媚非凡,徐元文叫不出名字,也从来不曾见过,连声赞美。熊赐履爱草成癖,得到这样的真心赞赏,也很高兴,引徐元文进里屋去看他最喜爱的翠云草。徐元文又惊异地看到,窗下书桌座椅都已敝旧,椅背上还缚了一张撑开的雨伞,桌上纸砚摊开,墨迹淋漓,显然主人刚才就坐在伞下写文章。熊赐履见徐元文望着伞,不在意地指指屋顶说:“一下雨便漏。”桌上一盆翠云草,旁边两只小陶钵,一钵中盛白豆,一钵中盛黑豆,徐元文好奇地拿起来看看说:“赐履兄以此代弈?”熊赐履摇摇头,和蔼地说:“不,这是古时性理贤人澄治思虑的良方。读书作文之余,常常默坐自剩每出一个善念,就把一粒白豆投进钵中;每出一个恶念,就投一粒黑豆。初时黑豆多白豆少,尔后白豆多黑豆少,尔后不再有黑豆,到最后连白豆也没有了,才能达到至境。小弟如今离至境还远,既有白豆又有黑豆。”他很坦率地拿另一个钵子给徐元文看,果然白豆、黑豆大致一样多。

  徐元文一时心下很觉敬重,说:“不料赐履兄如此苦志苦学……兄雨中著书,必有佳句了?”熊赐履说:“不过读了宋史,见了几首咏诵岳王的诗词,偶有所感,得了一联而已,请赐教。”他把桌上那张纸递给徐元文,只见上面写了两句诗,墨迹还未全干:宰相若逢韩侂胄,将军已作郭汾阳。

  徐元文拍案叫绝:“好句,真说得绝!咏岳王之诗何止千万,这两句立论新奇,前所未有埃何不续成一首整诗?……”徐元文告辞时,天已晴开了,夕阳斜照着新雨之后的庭院,翠云草贴地而伏,饮着雨珠,一碧无隙,看上去就如绿毯茵茵,春意盎然。徐元文不觉叹道:“敬修这一园芳草,叫人顿觉生意满眼,多少诗情画意,真个流连难舍啊……”数日后,熊赐履应邀回访,受到热情款待。徐宅宽阔华丽,自然非熊赐履居处可比。但书房的清雅幽静,壁上书画的端庄大方,也使熊赐履感到满意。二人在书房酒谈茶话,很是畅快。引起熊赐履注意的是主人文具用品上的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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