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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十月小阳春,风物宜人。万绿如海、芳草芊绵的南苑,迎来了秋郊射猎的浩大队伍。龙旗猎猎,画角长鸣,黑骏玉骑迈着矫捷欢快的步子,振响了銮铃,把欢乐的一串串铃响飘洒向一望无际的秋原。

  南苑,是皇家禁苑。周围城垣回环延绵一百二十里,四方九门:正南南红门、正北大红门、正东东红门、正西西红门,此外还有回城门、黄村门、小红门、双桥门、镇国寺门。

  苑内有海子多处,河流纵横,林密草深。元代这里就是天子纵鹰射猎的飞放泊,明代又将这里扩展为如今的规模。清朝因袭旧制,并设海户一千六百人,各给地二十四亩,养育禽兽、栽种花果,既供天子射猎,又用于大阅讲武。苑中有行宫数处,皇上不时来这里居住,有时也在这里处理政事。到了炎夏,皇太后和宫眷也时常到这里避暑。今天来南苑的,是刚刚散朝、用罢晚膳①的顺治皇帝。

  福临穿了一身射猎的便服,披了一幅黑丝绒披风,骑着他心爱的玉骕骦,英姿挺拔,神采焕发。他没穿龙袍,也没戴皇冠,但谁也不会把他只当作贵族子弟。除了他本人的品质和胯下这显而易见的千里驹之外,还有一顶没有第二个人敢戴的红绒结便帽和珍贵的嵌东珠珊瑚马鞍。这马鞍以金银丝镂花为边,上嵌豆大珍珠二千余颗,米珠三万余粒,豆大红珊瑚珠二百五十颗,小红珊瑚珠一万余颗。鞍前象印章般突起的圆形珠托上,闪耀着列成品字形的三颗龙眼大的东珠。这具马鞍的造价或许能够估计出来,但由于它是御用之物,便成了无价之宝。

  年轻的天子坐在无价的马鞍上,迎着爽劲的秋风,顶着碧蓝无际的天空,纵目四望,宽舒地长长吸气呼气,那满意的神情,竟如孩子一般带着几分狂喜,仿佛就要张开双臂大声叫喊。但他的手一收,收回胸前,带住了马。庞大的侍从队伍也跟着停下。福临微微扭转身躯向侧后方远望,后面跟上来一队人马,桃红柳绿、莺叱燕咤,仿佛把春天唤回到了寥廓而斑斓的秋光里。那是宫眷队伍,她们年轻貌美,马上功夫都不弱。女子乘马本来就好看,这些宫眷在皇上面前,自然更加婀娜多姿。福临却目不斜视,只不转瞬地盯着前面的那匹桃花马。

  马上那位美人,玉容映着斜阳,艳如碧桃初放。她戎装窄袖,上下一色绯红,身后飘扬着玫瑰色的丝质披风,恍如暮霞飞落人间。这朵红云飞到福临身边,美人儿就要翻身下马向福临请安,福临连忙笑着作手势拦住:“不必了,不必了,上马下马太麻烦。你来得真快。两年没骑马,在宫里又闷了一年多,趁着秋高马肥,正好散散心!”

  “皇上挂怀,妾妃不敢当啊!”董鄂皇贵妃笑盈盈的,催马上前,于是二人并骑,缓辔同行:一个天亭表表,一个花枝袅袅,看上去那么和谐、美好。两人的随行队伍按常规自动调整:董鄂妃带来的宫眷、宫女环绕着皇上和皇贵妃,她们的后面,是皇上的侍从、侍卫。

  福临微倾上身,靠近乌云珠,轻声笑道:“你过我马上来好吗?我带你。”乌云珠雪白的脸上飞起一片红晕,嗔怪地瞅了福临一眼,低声说:“看你……”

  “哎,我是好心啊!”福临认真地说,“你分娩刚刚半年,千万不要劳累了,看你脸色多白,况且你体质本来就弱埃"乌云珠笑着,神采飞扬:“皇上,你太小瞧我了。忘了我头一次瞻仰圣容,不正是马上驱驰之日吗?”福临深情地盯着乌云珠,只觉心头仿佛灌满了蜜,甜得有些呼吸困难;一股欢乐在胸间回荡,就要奔突出来。他不愿抑制,扬头大笑,青春的热血在全身奔腾。他一勒缰绳,右手高举那柄镶金嵌玉的马鞭,朝座马后臀一抽,猛松丝缰,玉骕骦欢快地一声嘶叫,飞箭一般向南猛冲,尥开四蹄,如一道白色流星,划过黄绿相间的平坦坦的草原。乌云珠心里暗暗着急,连忙鞭马追赶,侍从宫女也紧紧跟上。但福临的那匹神骏蹄下就如生风一般,她们哪能追得上!眼看那白色的流星画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向东边弯过去。乌云珠灵机一动,掉转马头向东,猛加三鞭,抄直线近路去拦截福临。桃花马似乎懂得主人的心情,跑得又快又稳,风声在耳边呼呼地响,地上的杂草拉出了长线,乌云珠果然在二里以外,跑到了福临马前数十丈的地方。玉骕骦见到了同类,自然而然地追跟在后,当桃花马放慢步速时,它也无意超过可爱的伴侣,并和它一样改用碎步慢跑了。

  福临大笑道:“你真灵巧!竟然抢先一步。”乌云珠微微笑着,略略喘过几口气,说:“是侥幸取巧。”福临审视着乌云珠,不禁挨上去替她擦拭额上的汗珠,感叹道:“贤卿秀外慧中,真令人爱煞!天地钟灵秀,我们满洲也能诞育仙女!”

  “陛下快不要这样说,叫人羞愧死!”乌云珠顽皮地笑笑:“天地无私,并不独爱一族。即使妾妃蒙皇上誉为天人,也忘记不了妾妃之母乃江南才女啊!”

  “正是正是,塞外风云,江南秀色,才使朕得以有你这样一位才貌双绝的贤妃啊!”话未落音,玉骕骦踩着一片湿漉漉的草丛,前蹄一滑,马身往前一闪,差点把福临摔下去。乌云珠惊叫了一声,陡然伸手去拉她根本够不着的福临,也几乎从马背上掉下来。好在福临用力一勒缰绳,玉骕骦猛地纵身跃起,又恢复了平衡。福临得意地笑道,“如何?朕的骑术还说得过去吧?……你怎么啦?脸色雪白雪白的,吓坏了吧?”乌云珠抹了抹额上的冷汗,说:“陛下继承祖宗鸿业,讲武事、练骑射,自是安不忘危的意思。但马蹄怎能靠得住?以万民仰庇之身轻于驰骋,妾妃深为陛下忧。”

  “贤妃这一番咬文嚼字,可以做得一齐奏章了 。”福临不在意地开着玩笑。

  “陛下驰马疾速如飞,又凶野异常,实在叫人提心吊胆,你……也该为我想一想,为太后、为皇子……”福临心里一阵感动,笑道:“今天我不过是太畅快了。天高地阔,风爽马健,真使我一舒怀抱,烦闷顿消!”

  “怎么?”乌云珠敏感地扭头注视着福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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