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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十四年来,她与傅以渐相依为命,倒也十分恩爱。傅以渐确是个不同凡响的男儿,他并不在意素云的出身,也从不问起素云在陆府的那段歌姬生涯,一心一意拿她当结发妻相待。素云为他生了一子一女后,他连娶妾的心思都打消了。顺治三年,他以头名状元大魁天下,授内弘文院修撰。为了显示荣贵,同榜进士纷纷在京纳妾,他却毫不动心。事后素云问他何不入乡随俗,也纳小星?他笑道:“任它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耳!纵然美女如云,谁能比得上拙荆?”傅以渐居官谨慎,尤其拜大学士以后,得在议政王大臣、满尚书等满洲亲贵间周旋,既要施政,又不能得罪他们,真是费尽心力。江南十世家谋反案,从顺治初年直闹到今天,满官总是一口咬定。因为这十家是明朝的首富大户,文人渊薮,在满人看来,他们谋反是确定无疑的,不严加镇压,江南就难以服帖。傅以渐敢去碰这棘手的事儿吗?弄不好,丢官丧命都是可能的。不见陈名夏的前车之鉴!

  可是,人不能没良心啊……素云努力压制着烦乱,在心里演习着如何说服激励自己的丈夫。

  “夫人,你怎么样了!”还在窗外,傅以渐就急不可待地大声问。他一进门就听说素云卧病,一步未停,边走边脱朝衣、朝帽,直赶到寝室,几个大步就迈到了床前。侍女连忙把纱帐挂上银钩。

  素云慢慢回脸,睁开迷迷矇矇的眼睛,看着自己的丈夫。

  十多年来,他的最大变化,就是唇边颔下多了一些胡须,略略遮住了阔嘴;由于薙发,额头更显得宽大,可是鼻梁高耸,目光清湛,和当初一样,是个可以依赖的男子汉。她怦然心动,忽然觉得一阵轻松,微笑道:“你瘦了。一路劳累吧?”“我还好。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会中暑呢?”

  “在花园太阳底下站久了。”

  “丫头为什么不撑把阳伞?”他转头要责问侍女,素云连忙示意侍女们退出,说:“不怪她们,是我不小心。”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好些了。就是心里有事,总放它不下。”傅以渐端起茶壶喝了两口,坐在床边,安慰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来帮你排遣。”

  “这几日,天天晚上梦见庙里判官戳手指斥我,说什么'女子也当报养育之恩,你岂能忘记娘家'!连梦三夜,心绪不宁,如病缠身,但我向来不记事,离家年久,又逢世乱,实在不知娘家在何处啊!”傅以渐想了想,和悦地说:“贤卿难道忘了?按理而论,仁和陆府实在应该算是你的娘家,对不对?”素云恍然,似有所悟地连连点头:“对的!但不知陆健在哪里?”傅以渐叹口气,低声道:“我听说顺治初年,陆家就牵入十世家谋反冤案中了。去年拜大学士后,也曾暗地差人到仁和寻访他的消息,回报说痛遭冤祸,家没身亡。怕你难过,一直没有告诉你 。”素云静静地对傅以渐凝视片刻,说:“相公本是一介寒儒,贫困交加而得以专心向学、坐致通显,实在是陆文康的恩德;你我十数年相濡以沫,相敬如宾,也实在是陆文康的情分。我想相公不会忘记吧?”

  “没齿不忘,终身铭记 。”傅以渐说得很郑重。

  “那么,如果文康至今尚在,你将何以报答?”傅以渐一惊,看素云时,病态全无,炯炯目光直视自己。

  他毫不犹豫地说:“果真如此,以身相报尚且不惜,何况其它!”

  “此话当真?”“可对天日!”素云立刻拿出陆健的那封信。傅以渐脸色都变了,开封时双手略略发抖,但他还是从头到尾读完了这封写给妹夫和贤妹的信。信中不过恭问起居寒温,但末后说了一句:“因遭冤狱,数载亡命山野,昭雪无由 。”素云一面看着傅以渐的表情,一面小声解释:“这是你出京后一个小厮送来的,连他也不知文康现在何方……”傅以渐看罢,收信入封,面容严峻,沉吟不语。

  素云见状,猛跳起身,从枕下抽出一把锋利的剪刀,扯下自己的头发就剪,傅以渐连忙阻拦时,已剪下一绺二尺长的青丝了。素云手捧青丝,望天发誓:“人生在世,信义为本。

  要是不能报恩,狗彘不如!要这荣华富贵有什么用啊……”

  傅以渐夺过剪刀,生气地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性急!

  不报文康之恩,我成什么人了?朝廷里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大权尽属满官,汉员不过是陪从。我虽拜大学士,也不过秉承皇上和王大臣会议的意思办事,哪能说了就算数?何况逆谋大案非同小可,满官视为禁脔,从不让汉官插手……”“照你这么说,报答文康还不是一句空话!”

  “我想,唯一的希望在皇上。天子圣明,或许有开恩之举,但也需时日。我将遍谋有识之士,看准有利之时机,会同申奏,这都不是十天半月能办得成的……”这些,素云理解。不过她还是问了一句:“那么解江南冤狱的事,你是经我提醒才想到的吗?”

  “哪里。如今讦告成风,汉官人人自危,再不设法阻止,成何朝廷?成何世界?”

  “唉,”素云长叹一声,又躺下了:“但愿皇上明察秋毫,解天下冤狱,让江南还如旧日江南那般昌盛明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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