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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相貌异常俊美的年轻文士坐不住了,挨上前深深一揖:“学生张汉,祖籍嘉兴府,二十四岁,请笑翁赐教。”吕之悦眯眼看看他,笑道:“且赋诗言志。”张汉挺胸凹腹,神采飞扬地吟道:“十年勤苦事鸡窗,有志青云白玉堂。会待春风杨柳陌,红楼争看绿衣郎 。”《南渡记》的作者许巨源已届中年,却十分粗豪,此时也赶来赋诗言志:“飞雪初停酒未消,溪山深处踏琼瑶。不嫌寒侵人骨,贪看梅花过野桥。”吕之悦点头笑道:“张子十年勤苦,仅博红楼一看,当为风流进士。许子嘛……”他望望浓眉大眼的许巨源,停了片刻,才说:“许子虽寒,必当大用 。”张汉又高兴又懊丧,脸儿红扑扑的;许巨源哈哈一笑,并不介意,各回席上。

  陆健悄声问,”笑翁,你看许巨源,似有难言之隐?”吕之悦低声答道:“英华太露,诚恐不寿。”

  “那么,你看我呢?请直说。”

  “你?半世坎坷,晚来得福。“陆健大笑:“我的事你都清楚,自然说得好听!”吕之悦看得明白,陆健的一双眼睛毫无笑意,倒是掩藏着难以名状的、深深的忧虑。就象这整个聚会的情调一样,高呼大叫,狂饮大笑,乃至那不成体统的《南渡记》,这一切玩世不恭、故作旷达的名士派头,都是为着掩饰和发泄:掩饰内心的悲酸,发泄不得志的愤懑。吕之悦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信不过老友么?”陆健笑容倏失,对吕之悦默默注视片刻,然后探手入怀,掏出一封信,默默递过去。吕之悦抽出信函展开,寥寥数十字,个个都写得很大,很潦草:“江南十家谋反案风声日紧,诬告者辈出,君将被陷拿问。

  近期切切不可返杭,事急事危矣!千万千万。”吕之悦倒抽一口凉气,紧皱眉头,低声道:“若是这样,则京师也非善地,不可久留,万一通缉文书呈送到京……“陆健叹道:“今日不已饯行了吗?”

  “出京后,你意欲何往?”

  “如今我是有家难归,有友难投,只好云游天下了 。”吕之悦沉吟片刻,说:“文康不妨时时通个音信。待安王爷回京,我设法为你求一道赦书……”陆健一摆手:“不必了!陆健一人何足道,十家十族,几百户,数千口啊……”他说着,眼里突然涌出泪水。吕之悦望着他,也说不出话了。

  陆健用手指缓缓抹去泪水,平静地说:“尚有一两件琐事要办,日内就将离京,不再聚了,后会有期!”这天正逢初八,是石镫菴的放生日。

  菴堂前的石阶上,摆着一笼鸟雀;石阶下的双轮推车上,放了一盆鱼虾、一筐螺蚌。鸟雀叽叽喳喳叫个不了,水中鱼游虾跳,螺蚌不时探头出壳。陆健赶到这里,已是最后一名,赶忙把一尾二斤多重的红鲤放进水盆,便退入四周的放生善主行列中。

  石镫菴的几位僧人低眉合掌,对着放生物诵经祝福毕,开笼放鸟。鸟儿获得自由,争先恐后地冲出樊笼,展翅高飞,在天空快乐地鸣叫。也有的呆头呆脑,留在笼中;或虽飞了出笼,却停落在屋角房顶。据说这鸟雀的放主便是孽缘未了,还须修善。至于鱼虾螺蚌,则由僧人用车送进皇城,投入金水河中。因为禁城之内,少有网罗钓饵之灾也。

  得生的鸟雀的喜悦,使陆健十分感慨。放生车出菴往皇城去,他也不由自主地跟在车后,直走上西长安大街。

  陆健并不崇佛信道,但他是个有名的孝子,必须替母亲完愿。

  许多年以前,陆健不过七八岁,父亲为内阁学士,举家居京,母亲每月初八都要往石镫菴放生。这次陆健进京,母亲再三嘱咐此事,但陆健忙于奔走请托,几乎忘却。眼下就要离京,非办不可了。如今果真亲手放生,陆健却又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说不清是替母亲完愿还是为自身屁佑了……西长安门遥遥在望,陆健心头忽然涌上一股悲酸。当年他家就住近西长安门,在李阁老胡同里面,周围尽是国朝名臣名士的旧居。他曾指着李东阳故宅,稚气地斥骂这位三朝元老的虚伪圆滑;他曾钻进袁宗道寓所的抱甕亭外,在凉荫满阶的六株大柏树间捉迷藏;米万钟的湛园,更是他幼时的天堂,那石林、竹渚、松关,那曲水、欹云亭、仙籁馆,留下了他多少小小足迹!如今这一切,都被那些茹毛饮血、杀人如麻的蛮夷之族霸占了!他自幼心爱的"天堂",想来已被糟践得不成样子……不知不觉,已来到西长安门。放生车进了皇城,陆健等几位善主被拦在门外。他转身向南,打算取道棋盘街回南城,却见登闻院门口聚了黑压压的一堆人,在看门边张贴的文告。

  陆健好奇,也挤了进去。那正是登闻院告示,说,凡是圈地投充案件,因积压日多,不再受理,告状民人均应赴各县府州衙门申诉。

  西长安门下这三间厅堂,叫登闻院;院内一座小楼,悬着一面鼓,叫登闻鼓。明朝旧制:民有冤抑,有关官府不为审理又不代转达,便可击登闻鼓告状。大清沿袭明制,每日派有满汉科道官各一人,轮班掌管此事,隶属都察院。眼下辰时已过,登闻院栅门尚未开启。

  看罢告示的人渐渐散开,却没有一人离去。天气奇冷,人们呵手、跺脚、搓耳朵,抵御着刺骨寒风,也不时互相打量一眼,目光都很沉重,谁也不作声。

  两名兵丁来开门,人群忽拉一下围了上去。栅门"喀啦啦"响着刚拉开一半,一位少年象扔出去的一块石头,倏地冲向登闻鼓,从棉袍下抽出一把短斧,照着鼓面连击两下,蒙劈破,露出一个黑窟窿。众人大惊,立刻有兵丁赶去按住少年,把他连人带斧推上厅堂。告状的人们挤在院里门外,全吓呆了。

  堂上官员怎样审问少年,院里听不清楚,但人们看到,几名差役按倒少年,举起水火棍就打。棍子扑落,劈劈啪啪,声声入耳,打在满院告状百姓的心上。足足打了三十棍,少年居然一声不哼。两名差役拖着少年推出院门,人群中一个满面愁容的魁梧大汉赶忙冲过去,扶住了他。另有一名书办站在阶前对众人喊道:“大人念他年幼无知,棍责逐出,不然要治重罪!现今登闻鼓劈破,登闻院无法理事,诸人都回去!何日开门,要等上司裁决。走吧!都走!”众人被驱赶出门。有人埋怨少年鲁莽,有人可怜他挨打,围着卧在路侧喘气的少年看了片刻,便各自走开了。一直站在门外的陆健,见那孩子眉目清秀的脸惨白如雪,沁满豆大的汗珠,却仍是神情倔强、不肯认输的样子,心中十分不忍,又很感佩,于是上前说道:“我京中有住处,随我回去养伤……”少年看他一眼,警觉地摇摇头,转向大汉道:“梓年哥,只得倚仗你了……”大汉眨了眨厚厚的眼皮,低声嘟囔道:“我,我要是回不来……”少年咬牙道:“放心,梓年哥!咱马兰村多的是有良心的人!”马兰村?陆健心里一亮,拉住少年的手:“去年秋天虹桥镇赛神,你可是扮过观音?你可是叫同春?可是为圈地的事来告状?”同春和大汉一起望定陆健:“你?……”陆健连忙说明情由。同春恨恨地说:“为圈地,我们来击过两回鼓了,每回都说我们不该越督抚官来京控告,赶出院门了事。乡下穷得吃不上饭,哪有盘缠上督抚衙门告状?县府州官又不受状子,还有法活吗?左右是个死,豁出去了……”

  陆健叹道:“即便如此,不也没有告准么?你们以后怎么办呢?”少年和大汉都不说话了。大汉背起少年要走,陆健忙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塞在少年手中,说:“我帮不了大忙,好孩子,收下吧!”少年一怔:“先生……”大汉背着少年对陆健跪倒了:“给爷叩头……”陆健一扭脸,匆匆走开,再不曾回头。

  一个时辰后,那大汉又出现在东安门外,破旧的棉袍外罩了件隶役穿的黑色号衣。他看准了两位御史大人进皇城的机会,混进跟从的隶役队中,顺利通过了东安门,从东华门边顺着紫禁城墙,一直进入阙左门。大汉走到高耸入云的午门之下,就转而向北,从队列中单独分离出来。他远远望见几名守卫禁城的护军营军校朝他大步走来,深深吸了口气,发出一声震耳的尖厉喊叫:“冤枉啊!——"人们惊悚地看到,一个穿黑褂的大汉,扬着双手、迎着护军校、高呼着向北疾奔,在距护军校们三五丈远的地方,突然掏出亮晃晃的匕首,照着自己的胸膛狠命一刺,又踉跄着朝前冲了几步,慢慢地倒下了。他仰面倒下,躺在了午门前的长条石板御道上。即使离得很远,人们也能看到,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定定地望着,不知是望着天空,还是望着那遮尽天宇、黄瓦红墙的威严的五凤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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