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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齐宣王身高体长,魁伟稳健,在楚怀王的陪同下步入细腰宫,这里不该发生的场面,闪电般地摄入他那双极度灵敏的镜头,感光成像。像未成,敏捷的思维,果决的判断,早已使他明了其中的一切。因为,围绕着变法改革和外交政策,楚廷内所进行的一场场惊心动魄的斗争,齐宣王早已了如指掌。眼前的这场恶作剧,分明是保守势力借机陷害屈原,以达破坏齐楚联合和变法改革的罪恶目的。

  作为东方大国之君,出访的贵宾,照常理齐宣王是不该首先表示什么的,但是,眼瞅着形势的发展对屈原十分不利,加害屈原便是破坏齐楚联盟,便是削弱天下抗秦的力量,或者说是助秦以灭东方六国,因而他不能不挺身而出,力挽狂澜,扭转航向。这关系到此番访楚能否圆满成功,齐楚联盟能否达成理想的协议。倘使以靳尚为代表的楚国保守派加害屈原的阴谋得逞,自己这次出访失败,便向天下宣布了自己的无能,灭了六国的志气,助长了秦入侵东方的嚣张气焰,他岂能坐山以观虎斗!他斯文而大度,款款向前,向郑袖施礼道:“南后陛下,请接受远方来客之衷心祝愿,祝南后青春永驻,富贵无疆!……”

  郑袖正在向怀王哭诉,撒拨,毫无接受贵宾祝福之思想准备,既至宣王庄重肃穆地施礼,祝愿,她被弄得狼狈不堪,羞愧得无地自容,连句致谢之辞也未吐出来,举袂遮面,奔然而去,后边自有宫娥内侍紧跟服侍。

  齐宣王的这一着很是厉害,弄得楚之满朝文武,或目瞪口呆,或哑然失笑,怀王则啼笑皆非。对此,宣王仿佛视而不见,他谈笑风生地对怀王说:“齐楚两国,虽相距数千里之遥,然南后陛下之歌舞,齐之市井妇孺,无不如雷贯耳。不仅如此,南后陛下有一晕厥症,幸赖屈左徒精心诊治,方得以好转,不再频繁猝发,齐之黎民,亦充耳有闻。时值盛夏酷暑,为迎宾客,南后陛下昼夜排练歌舞,疲劳所致,或旧病复发,或一时眩晕欲倒,屈左徒在场,岂有袖手而不上前搀扶之理!至于屈左徒心绪不端之疑,实乃荒诞无稽之极!山野邻里,小户夫妻,尚有‘知性者同居’之说,况泱泱大国之君臣同僚者乎?屈左徒之为人,朗朗似炎夏之日,浩浩若中秋之月,不容龌龊之辈涂抹玷污!屈左徒之品行节操,如冰似玉,清溪见底,天下崇戴,诸侯信赖,楚岂有疑乎?……”

  齐宣王下车伊始便滔滔训人,被训者系怀王及其群臣,确有傲慢不恭之嫌,然而谁也无可挑剔,因为他说的是实情,言的是至理。也正是这一番实情与至理,成了后来楚廷一伙诬屈原叛卖祖国,为齐奸细的口实与把柄。

  怀王的心态与表情是极其复杂的,从理论上他不能不正视宣王所言俱为实情,平心静气而论,屈原再是好色淫荡之徒,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调戏大王宠姬。屈原是怎样精明透亮的人啊,他怎么会突然愚蠢到丧失理智呢?何况屈原素来严于律己,洁身自好,时时处处,事无巨细大小,俱都有礼,有节,有度,人皆称其为“谦谦君子”,是断然不会有非分之想,非礼之举的。然而在感情上他还是疙里疙瘩,因为郑袖毕竟是他怀中的尤物,且常于枕边吹那屈原如何倾情于她的秽风,每每说得有声有色,有鼻子有眼,久而久之,不由怀王不疑。不管怎样,这不光彩的镜头与场面,给他脸上抹了灰,给堂堂荆楚丢尽了脸面,这无异于当着远方来客,当着东方大国之君唾他两口,扇他一顿耳光,因而他既恨屈原,也恨郑袖。

  郑袖是离去了,屈原却立于一旁,他一如既往,庄重肃穆,彬彬有礼,且颇有些神采飞扬,恰似一泓清池,波澜不惊,涟漪不生,仿佛方才并无风起浪涌之波。幸亏宣王不仅不怪,反而为他竖起了梯子,于是怀王急忙借梯下楼。怀王亦系大国之君,论版图,论物产,论民力,论国势,论军事实力,不仅并不亚于齐国,而且在许多方面远在齐国之上,况且他是六国联盟的纵约长,曾有过统率六国之师首次伐秦的壮举和辉煌,因而在宣王面前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实思想感情,必须故作宽容大度,腹能撑船。这样想着,怀王镇静而从容地说道:“大王所言极是,屈爱卿乃朕之得力臂膀,朝野上下,决无疑者。只是在这满朝文武热烈迎接大王圣驾之际,发生了如此不体面的事情,实在是有失体统,对大王甚是不恭,万望大王恕罪!……”

  齐宣王不以为然地嘿嘿笑道:“齐楚,兄弟也,手足之情,不必见外。类似之事,何国无有,寡人自不会介意。”

  齐宣王说着与楚怀王握手言欢,二人携手并肩穿过细腰宫的排练厅,登上三休台,来至章华殿,簇拥于后的是宣王随行和楚廷文武,气氛欢快而热烈,和乐而融洽。

  从仪态和表情上看,屈原确如宁静的夜空,碧绿的草原,他谦和,斯文,稳健,款款儒雅,娓娓谈吐,实际上胸中却翻腾着远胜三峡的滔天巨澜,这滔天巨澜的主要内容是羞愧,内疚,反思,自责。他曾自恃读书多,知识丰富而傲气十足,颇有些盛气凌人,现在看来自己还十分浅薄,对“社会”这部书还读得不深不透,对人的研究,尤其是对女人的研究还异常肤浅。从某种意义上讲,南后郑袖成了他的老师,教会了他怎样深刻而全面地看人,看社会;是位良医,治愈了他的天真幼稚病和感情用事的症结,他真该致以衷心的谢忱。

  这场恶作剧郑袖演得这般成功,靳尚、子椒之流真想大显身手闹腾一番,以置屈原于死地,不意齐宣王竟反宾为主地扭转了局势,使得这些逐臭的苍蝇欲下蛆而无缝隙可寻,万般无奈,只好屏息敛气,偃旗息鼓。

  齐宣王的这次出访很成功,齐楚纵亲,双方签订了极好的抗秦新盟约。

  齐宣王在楚之日,郑袖一直被压抑着。出惯了风头的人,却不得在齐君面前一展风采,这是何等的憋气和屈辱!她恨透了这位齐宣王,身为贵宾,却对楚国的政事枉加评论,致使其阴谋未能得逞,且坏了她的名声。她奢望有朝一日自己完全控制了楚国的政权,定要兴师伐齐,将这齐宣王碎尸万段。齐宣王离楚之后,郑袖大施淫威,把个南宫闹得底朝天。她不吃,不喝,不整容,不梳妆,撕绸缎,砸珠宝,骂太监,杀宫娥,数落怀王窝囊、草包,甘愿戴绿帽,当王八,堂堂大国之君,意不如一个山野村夫,连自己的情侣都难以庇护,还谈什么强荆楚,统一天下!她又编造了一系列的、形形色色的屈原借看病、橘林散步和讨论如何加强对子兰进行教育之机欲调戏她的故事,倘不是她忠贞于怀王,坚决回绝,怕是早已成了屈原怀中的巫山神女了。

  爱情是自私的,男女之间的情爱、兽行、醋意,每每使人丧失理智。千遍谣言成真理,枕边之风有时胜过千军万马,加以靳尚之流平时那些关于屈原居功自傲,目无君王,有篡权夺位的野心之类的灌输,量变到质变,经过激烈复杂的思想斗争之后,一日早朝,怀王庄重地宣布了靳尚为屈原罗织的罪名,罢黜其左徒之官,委以三闾大夫之职。三闾大夫是管理王族子弟教育和屈、昭、景三姓的宗族事物的闲官,它有职无权,一般不准参与朝廷政事,但考虑到屈原以往的贡献和能力,怀王破例地允许屈原参与朝政。

  由执掌国家内政外交大权到闲置不用,这无疑是个沉重的打击,但屈原有这个思想准备,在欢迎齐宣王的盛大场面,郑袖被弄得狼狈不堪,她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必以百倍的狰狞,千倍的疯狂来相报复;那些坚决反对变法改革,一向与自己为敌的旧贵族的代表们,也必借机大作文章。怀王本就是个无主心骨,耳根子软的主,难经群小盅惑,自己必见疏于王而难申富国强兵、统一天下之志。短暂的旬日,屈原骤然老练成熟了许多。正因为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所以当五雷轰顶的时候,屈原表现得异常镇定,从容如初。他只是在为变法改革之夭折惋惜,为祖国的前途命运担忧,为民众未来的不幸遭遇痛心,至于自己将遭遇怎样的厄运,他考虑得并不多,当他离开乐平里,投身郢都那天,就已经将自己奉献给了祖国、天下。他想,怀王也许因听信小人谗言,一时糊涂,方做出这样的错误决定,迟早有一天,他会回心转意的,屈原在殷切地期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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