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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至此,屈原完全可以展帛挥毫,制定《宪令》,一挥而就,一气呵成,然而,他却迟迟不肯动笔,总觉得准备得仍不充分,似乎还缺某种成分或某道工序。譬如做豆腐,不点卤水或石膏,则难以成脑。那么,眼下制《宪令》所缺的卤水或石膏究竟是什么呢?屈原一时还难以把握。人生是短暂的,谁也不能从远古走来,但人类文明写就了历史,人们却可以通过书籍了解人类历史的林林总总,纷纷纭纭。经过几个月的伏案攻读和潜心研究,屈原自问对华夏历史的法制业已尽揣于胸,历历在目。制定新法,无非是借鉴古人,结合现实进行。鄂渚一年的深入基层和郢都四年的风风雨雨,屈原对楚之上下左右,可谓了如指掌。他也曾出使齐国,合纵六国,怀王曾以盟长的身份统率六国之师伐秦,因而对天下形势了解得洞若观火。隆冬季节,室内亦无取暖设备,屈原却感到闷热烦躁,他踱至窗下,启开窗扇。窗外天色铅灰,空中飘着零零星星的青雪,朔风时大时小,时缓时急,吹进室内,屈原不觉寒冷,倒觉凉爽惬意。阵阵清风吹开了屈原的心扉,使他茅塞顿开,他对监狱中的情况尚不甚了然。

  进京后,屈原早闻荆楚贪赃枉法之风极盛,正如后世民谚所说:“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诉讼胜败,判罪轻重,全赖行贿之多寡。狱中情形,更是漆黑一团,无罪处死,死罪逍遥者屡见不鲜。这些,屈原只是耳闻,并未实见。欲制定切实可行、完美无缺的《宪令》,必须结合这一现实。为了制《宪令》,为了当今和后世,哪怕肝脑涂地,他也在所不辞。他当机立断地决定:深入圜土,琅珰入狱。

  除了怀王,谁也不知道这位新关进囹圄铁牢的犯人与左徒屈原有什么关系,只知道他叫成业旺,与关进另外监牢的几个杀人犯同谋。首次出现在牢头狱卒面前的成业旺,不仅披枷戴锁,而且皮开肉绽,遍体鳞伤。据说他是从一个郡的监狱转来,是个顽固不化的家伙,任你酷刑用尽,死活不肯招供,而且把钱财看得比性命还宝贵,宁可皮肉筋骨吃苦,也不肯贿赂官吏和行刑者分文,故而才这般吃苦。从此,屈原杂于囚徒之中,与案犯为伍,自然少不了经常被提审,被严刑逼供,倍尝狱中的千辛万苦,同时也控制了牢内及整个司法系统的斑斑伤痕与累累症结,这里只陈述他在狱中耳闻目睹的点滴事例。

  监狱里的条件十分恶劣,地狭人多,人满为患,是这里的主要特征。屈原所在的这间牢房,总共不过一丈多见方,无牖无窗,只有一扇小小的木栅门,但却监押着二百多罪犯。白天犯人们都坐着、站着、占地方小,到了夜晚却成了灾难,彼此相挤,相压,相撂,你枕着我的腿,我躺着他的腰,毫无回旋的余地,屎尿皆闭于其中,与呼吸并饮食之气相混杂,令人难以忍受,故每夜均有窒息者,少则三五人,多至十几人。这里最怕疾病传染,也最容易传染疾病,每当流行病传染时,患者相继倒地,外运不迭,死者相倚相累,堵塞门户。狱卒命犯人帮忙往外抬死者,常常走着走着便猝然身亡,溘然长逝,令人不寒而栗!……

  郢都和全国大大小小的监狱,为何关押的罪犯竟会如此之多?原来,士师、胥吏、狱官、禁卒,均以此谋利,关押的犯人愈多,他们获利愈丰,因而稍有牵连,便千方百计地捉拿监禁,岂能不多!一旦入狱,不问是否有罪,一律给他们戴上手铐脚镣,锁进老监,令其困苦不堪,然后进行敲诈,根据犯人出钱多少,分别对待。出资最多者,不仅可以脱去刑具,还能移至监外板屋居住;一贫如洗,沙粒似的连一滴油水也难挤出者,不仅刑械决不稍宽,还施用种种手段进行折磨,立标准以警其余。同案入狱,主谋和重罪者,出居于外;轻罪和无罪者,反而严刑折磨,遭受非人的待遇。这些人积忧成疾,寝食违节,一旦染病,又无医药,侥幸生活者,百不及一。

  在这里,金钱能够通神,上上下下的工作人员,少有以国家法律为念者,多以手中的权柄作为牟取暴利的手段。刽子手本是十分下作的职业,但在这里却很是盛气凌人。凡判处死刑已经上呈的,刽子手们便公开进监敲诈,索取金钱与财物。对那些被判处极刑的,满足其要求者,行刑时先刺其心,否则四肢尽解,心犹不死;对那些被判处绞刑的,满足其要求者,始缢即气绝,否则三绞加别械,然后得死;惟独对被判处大辟的,无所要挟,然而还要质其首,以勒索钱财。负责捆绑的也是这样,不满足其要求者,捆绑时即先折断其筋骨。专管上刑的和打手们更是如此,例如,有三个犯人同时被拷打审讯,其中一人给二十金,被打得筋断骨折,数月卧床不起;另一个给双倍,只伤了点肌肤,旬日即愈;第三个人给六倍,当夜行走健步如飞。

  有一姓郭的恶棍,一向横行乡里,鱼肉百姓,后因霸占一村姑而连杀三人,被捕入狱。似此十恶不赦之徒,依法当斩,按民愤亦当处决。然而,他是当地著名的富豪,家中有的是钱财,买通了胥吏,他们另外准备一份奏章,狱辞不动,只取同案从犯无亲无故者换其名,待将审判书加封上奏时,偷偷更换过来。主审官虽然发现了其中的破绽,但却不敢上本复请,因为那样做是要被罢官撤职的,谁肯以自己的高官厚禄换一个素不相识者的性命呢?因而作恶多端的郭某依然逍遥,继续为非作歹。

  凡杀人者,狱辞中无“故杀”、“谋杀”的字样,经秋审必定缓行。有一解某,共杀四人,以重金买通胥吏,改动狱辞,缓行遇赦。将要离开监牢的时候,似有恋恋不舍之意,夜夜与其党徒置酒酣歌达旦。有人叩问杀人之事,解某毫不避讳,一一详叙之,得意洋洋,口若悬河,似在炫耀自己的本领。

  有一巨商,姓赵,往来吴越作盐业丝绸生意,家产无数,因买奴婢事打死人吃了官司,被关押在监。秋审后,处死的呈文业已批下,不久就要执行。恰在这时,他在西湖南岸买的一位八姨太香茗来探监,胥吏一见钟情,垂涎欲滴。经周旋,赵某同意将香茗让与胥吏,换取了自己的性命,狱中待赦。监押期间,赵某与胥吏里外勾结,狼狈为奸,在狱中经营起了特殊生意,大发不义横财。

  数月之后,屈原虽吃了许多皮肉之苦,但对楚之司法系统和监狱中的黑暗腐败现象却摸得烂熟,《宪令》成竹在胸,于是迫不及待地出狱,不顾遍体伤痕累累,周身筋骨酸疼,一头扎入书斋,一心扑在制《宪令》上,一气呵成了《宪令》草稿……

  第一九章 暗施毒计 阴夺秘稿

  却说南后郑袖,一心欲占有峨冠博带的美男子屈原,却不料竟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极大地伤害了她的自尊心。她想借助屈原达到废嫡立庶,把持朝政的目的,屈原断然拒绝,犹似一把锋利的匕首刺进她的心窝,鲜血喷突,痛不欲生。回首以往,无论在官场还是在情场,郑袖均堪称为常胜将军,从未像眼前这样惨败过,故而才有今日之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一旦受挫,真是难忍难受,难咽这口恶气绿汤。一时间,她像娇艳的鲜花忽受寒霜袭击,丰硕的果实顿遭冰雹蹂躏,这是致命的惩罚,毁灭的创伤,使她希望成灰,幻景破灭,美好的憧憬不复存在。经霜的枯草似的,她蔫了,整日耳断头低,精神萎靡不振。她不再歌舞,不再弹唱,甚至懒得梳洗装扮。她寝食违节,昼夜颠倒,常于白昼闭门谢客,蒙头酣睡,到了晚间则夜游神似的四处游逛,足迹遍及御花园的每一个角落。她拒绝一切应酬,不应邀,不赴宴,但却常常孑然一身,自酌独饮,喝得酩酊大醉,呕吐得狼藉不堪,或者无可名状的哀嚎或悲泣。

  郑袖原本是个风流坯,多情种,如今却变得木雕铁铸的一般,对怀王的一腔情爱冷若冰霜,她冷漠,麻木,痴呆,原先那如胶似漆的情,如火如荼的爱,花一般的妖冶,柳一般的缠绵,羊羔一般的温顺,火一般的淫荡,荡然无存,留下的只有一段枯木朽株,一块行尸走肉。她的脾气变得很坏,再度喜怒无常,喜则仰天大笑,悲则涕泪交流,怒则暴戾轻杀。“喜”与“悲”无碍于他人,任其困兽般地毫无理智地发作就是了,许多人倒可借机观赏以开心,只是这“怒”令人悚惧。“怒”则必发泄,发泄于物,或砸器皿,或毁珠宝,或撕绸缎,价值连城的一颗夜明珠,抛之于江,毫不痛惜。这倒也罢了,堂堂大国之君及其嫔妃,江山社稷尚可作为儿戏,珍宝玩物,何足惜哉!只是这发泄于人,殃及众生,令人深恶而痛绝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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