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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焦灼的二妃不再等待,她们驾起桂舟顺江而下,去四处寻找。湘水不仅流经洞庭,还继续向北与大江交汇,因此洞庭、涔阳,直至大江,都在湘君的活动范围之内,这就为二妃寻找湘君提供了极为广阔的空间。在这里,屈原要大开大阖地运笔,极有气势地展现二妃顺湘北征的勇气和决心。小船快似箭,疾如风,旗旌招展,加之清波起伏,秋风阵阵,把二妃的寻觅之情抒写得有声有色。当二妃怀着一片精诚绕洞庭循长江逆流而西行的时候,二妃回至船舱虔诚地占卜,求神灵告湘君之所在,但结果却使她们大失所望,多情的女英缠绵而叹,满面泪水潸潸流淌,因为她见君不得,肝肠寸断。

  伤痛的突发过去,便是绵绵不尽的哀怨。自此以下,笔势渐缓,二妃怀着深切的哀伤,从大江畔调舟南浮,踏上归程。这里屈原要用写景和比兴来映衬和引发二妃的哀怨之情。急划兰木桨,稳操桂木舵,轻舟逆水冲浪,激起的水花如冰似雪,这冰雪意象所包含的凛洌之感给二妃的心头增添了一片悲凉。“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到水中去摘取薜荔,到树巅去采撷芙蓉)。屈原故意颠倒事理来表现二妃不遇湘君的失望和自哀自怜。小船在山势嶙峋的川流中颠簸,这颠簸跳动让人感受到了二妃那悲惋难抑的心。用这些景物和比兴意象的映衬、烘托,当娥皇发出“心不同兮媒劳”(心思不同,媒人也是徒劳)和“交不忠兮怨长”(交往不忠,怨思多么深长)的哀怨叹息时,更加凄婉地搅扰读者和听众的心,令其黯然神伤。

  二妃舍舟登车,在江畔做了寻觅的最后努力,终未如愿,直至暮蔼沉沉,才无可奈何地返回北渚(洞庭湖中的君山,亦称湘山或洞庭山)故居,度一个悱恻忧怨的夜晚,因那里没有湘君而显得异常寂寥萧索,只有“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飞鸟在屋梁栖息,湖水在堂下周流)空无人迹的楼台殿阁。次日,她们又返回澧浦(涔阳之极浦),怀着怨怒之情将往日湘君所赠铭爱之信物——玉玦和玉佩各自投入江中,以示决绝之志。

  《湘夫人》与《湘君》的内容紧相承接,毫不间断。

  被湘夫人埋怨为“交不忠”“期不信”的湘君姗姗来迟,当他来到北渚的时候,湘夫人已离此而去,到澧浦沉其玦、佩去了,故他失于交臂。他知道二妃曾来过北渚,而且能够想见她们盼君望眼欲穿的神态及一夜辗转反侧的痛苦心情。自己来迟了一步,她们离去了,眼前只有秋风落木,洞庭烟波的萧瑟景象。屈原使这景象与《湘君》中的“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互为补充,加重了人去楼空、满目凄凉的气氛。于是他也开始了一天的寻觅,路线是自北渚开始向西行。他是根据自己的判断追踪而去的,先是踏上了长满白薠(草名)的湖泽向四处张望,喃喃诉说着自己迎夫人的帷帐已经设好;接着又飘然出现于沅水岸,澧水浦,默默采摘着白芷、兰草,以寄托对夫人的无限怀思。

  这怀思本有千言万语埋藏心头,但要启齿倾吐,却又难以为言,不知该从何说起。令人伤心的是,无论他走到哪里,见到的依然只是浩淼烟波、潺潺流水,何尝有二妃的倩影!在这里屈原告诉读者和听众,当湘君四处远望之际,正处精神恍惚的忧态,他的眼前竟然出现了不合常理的幻觉:“鸟何萃兮蘋中,罾何为兮木上?”(鸟为何聚集在水草间,渔网为何挂在树上),“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麋鹿为何到庭院中觅食,蛟龙为何来此水滩)。当湘君焦灼地寻找二妃不遇,在傍晚渡过“西茳”(涔阳之极浦)的时候,远处的风声偏又与他作怪,听去全幻成了二妃的深情呼唤,这就使他于失望中生出了一线希冀。

  湘君带着风传的一线希望,兴奋地为湘夫人的到来构筑美丽的“水室”。这水室修饰得何其芳馨:荷盖荪壁,椒堂桂栋,薜荔为帐,白玉为镇,屋上还缠绕杜衡,庭中布满了香草。这里,屈原详细地刻画了洞房幽静、穷极芳腻的动人场景,洋溢着一派喜悦、幸福的气氛与情调,引人入胜。他几乎荟萃了人世间的一切奇花异卉,表达湘君对二妃到来的珍视和欢乐。这一节作了小小的铺张,令诗之节奏轻快、跳跃——那简直是湘君向二妃口角传情的兴奋炫耀:夫人哪,连九嶷山神全都被吸引来了,你岂可错过了降临水室的美好良机!这一切自然也鼓舞了读者和听众,大家欣喜地等待着,看看作者将怎样展现二妃降临时的美好风姿。

  然而,当九嶷诸神“缤兮并迎”,“来兮如云”的欢迎湘夫人的盛况把那欣然的气氛推到诗的最高潮的时候,却出现了一个一落千丈的结局,那结局是什么?诗中没有说,只是湘君突然做出“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把复襦沉入江中,将内衣送往澧水滨)的绝情之举。如此兴师动众、隆重其事的欢迎之举竟是大为扫兴地落空了,不言而喻,二妃没有到这里来,大约她们也是无踪迹可寻的。

  两首诗都是抒写寻情侣而不遇的怀思和哀愁,但在构思、运笔上,却又同中见异,各臻奇境。《湘君》的抒写重在“纪行”式的动态再现,其情感抒发伴随着主人公大开大阖的寻觅和受挫,采用逐层递进的方式,全诗自始至终为浓重的忧伤和哀怨所笼罩。《湘夫人》则更多静态的展示,其情感抒发主要借助环境景物的烘托和幻觉意象的映衬,呈现出一种扑朔迷离之美。诗之开章,在波风落叶中表现湘君的哀愁,随着久望二妃不见的情节展开,湘君的哀伤似乎正要循着上一篇的路子逐层加强,诗人却借助于“闻佳人兮召予”的幻境,突然中止了哀怨的递进,使之在一线希望中跳向相反的一极。

  构筑“水室”一节,正是欲在绚丽的铺陈中表现一种突如其来的兴奋和欢快,这里纯用意象飞舞腾娜,写来如火似锦,使人目眩心迷,杳不知町畦所在。直到结尾才一下跌转,以湘夫人的终于不来,使前文那缤纷的铺排顿如海市蜃楼一样倏然幻灭。湘君的怀思和哀伤,正是在欢乐的上升和跌落之中被表现得愈加深切动人。这种变化多姿的艺术表现使得两首诗珠联璧合,前后辉映。

  屈原伏案,一边构思,一边奋笔疾书,室内静悄悄的,无一丝响动,只有笔头摩擦绢稿的沙沙声,待雄鸡报晓,橘红色的晨曦爬上了窗纱的时候,洁白的绢稿上留下了两首字迹潇洒的诗篇《湘君》和《湘夫人》。他站起身来,离开书案,伸伸懒腰,连打数个哈欠,倒背双手在室内踱步,忽一转身,只见绢稿上的每一个字,每一行诗,都在跳跃,都在闪烁,交相辉映,书房里五彩缤纷,一片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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