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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你扯到哪里去了!”太后笑着说:“我是以普通母亲的身份和儿子说话,你都廿五岁,还不打算立后?”

  “立后?”秦王政支吾着说:“一时还找不到适当的人。”

  “苏夫人怎么样?她帮你生的儿子都快满周岁了!”

  秦王政知道太后喜欢苏喜,人美而端庄,最讨喜欢的是她从不多话,也不过问政事,只尽一个普通女人对一个一般男人的责任。在她眼中,秦王政不是君王,她也不是贵夫人。

  秦王政不是不好色,他经过中隐老人的调教,身体健康,精力过人,在男女方面更是天赋异禀。但他遗传有生父吕不韦的性格,不愿为女人所控制。

  他十八岁初近女色,不说没立初夜的女人为后,仍只是姬妾身份,而且连个夫人的称号都不给她。

  以后也几乎夜夜都有女人,也纳有不少姬妾,连生了几个女儿,一直到苏姬为他生了长子扶苏,才封她夫人的称号。

  他比吕不韦更进一步,吕不韦是在女人身上找快乐,追求美的感受;他完全是为了发泄男人的情欲。无论是在书房批阅奏简文书,或是兴奋不能入睡时,感到需要了,就要近侍找某个姬妾来,办完事,发泄了,即要近侍送走,从未让女人留过一个时辰以上。自从轮值表排定以后,他就按表找人。

  历史上的周幽王宠爱褒姒,以致燃烽火,戏诸侯,博其一笑;商纣夏桀为了女人不早朝,在他都像是上古神话,哪有这样没出息的君王!

  但他也不是完全轻视女人,他本身明白,当你爱——真正地爱——一个女人时,女人对你就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不立后只有一个原因,他要将这个宫中最尊贵的位置留给一个他真爱的女人——他的玉姊。

  看到他这副想得出神的样子,太后轻击席案喊:“嬴政,你想到哪里去了?”

  “哦,母后,有些政事儿子放不下心。”他红着脸说谎。

  “你是在下逐客令了?”太后脸上出现不悦。

  “儿子怎么敢!”秦王政连忙陪罪。

  “不管,限你这两个月就将人选好,是不是苏夫人我不管,过年后就举行大婚!”

  “娘!”秦王政带点哀求的语气喊。

  “我不管,后宫无后,全国无母,后宫的事有时还找到我。娘老了不胜其烦,要是孝顺娘的话,就赶快立后,让娘清静。”

  “儿臣遵命!”秦王政无奈地答应。

  但在送太后走后,他再一想,这何尝不是个向玉姊开口的好藉口。

  他回到寝宫,兴奋很久不能入睡,但不是需要女人的那种兴奋。

  3

  不知为什么,每逢他走近上苑的机织房时,他的心跳就会加快,踏上那条灌木丛中的小青石板路,鼻闻周围花坪传来的阵阵花香,耳听急促的机杼声,他心中就会充满一种温馨沉醉的感觉,忘掉政事的繁忙和一切不快。

  每次来,他都是要座车停在上苑的月门前,他摒除所有随从,单独进入月门,缓慢地走在这条小路上,以延长这种享受。

  一幢广大片屋,里面放着百余部织布机和纺纱机。织布机的穿梭声,纺纱机的哑哑声,汇成一股嘈杂的洪流,到近处震耳欲聋,在他听来却是绝妙的人间仙乐。

  每次他来,大部分的时间都不会惊动玉姊,他只站在能望到里面全景的那扇大窗口看着。看到这些埋着机中的众多宫女,以及忙着来回搬运布纱的可爱女孩,他的眼前就会出现一幅男耕女织的太平景象。

  秦国人有句俗谚:“老婆孩子热炕头,再加壮牛好梭头(织布机)"。这就是百姓最大的梦想。

  他日夜烦忙,不也就是为了要实现秦国人民这个最大也是最低限度的梦想,然后推广到天下?

  有时候,偶然经过窗口的女孩中会有人发现到他,她们震惊失措,想去禀告她们的嬴大家,他都会示意不要,禁止她们发声。

  他想看到的是在织布机间忙碌来往的玉姊,她像梭头一样穿梭在众多女孩间,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不怕麻烦地教她们,修正她们的错误,为她们解说遭到的困难,帮她们修理机器简单的故障。

  经过这多年的劳累生活,她的体态仍然如此轻盈,清秀脱俗的脸依然发出悦人的光辉,如此经得起岁月的折磨,他常常怀疑,她是否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

  他也常召她进宫垂询,表面上是要询问慰劳她,实际上只是想见见她。不过,他不喜欢看到她在众人环视中恭敬答话的那种样子,他喜欢看到的是在这里的玉姊,美丽、起逸,比图刻上的仙女更像仙女!

  今天不能不见她了,他在犹豫,等下如何向她开口求婚。身为君王,出口就是不可违抗的命令,以往他看中了哪个女孩,无论是民间选来或是宫中原有的,只要告诉近侍今晚送到寝宫,女孩就会高兴激动得流泪。要是告诉她要立她为后,任何女孩都会跪伏在地上谢恩,感激得话都说不出,连带家族都会谢天祭祖,感谢上天的恩赐和祖宗的保佑。

  但对玉其他不愿如此,不愿用王命去压迫她,他需要的是一个他爱而对方也为爱而嫁他的女人。

  男耕女织,也许只有平凡民家,才显得出男欢女爱的真感情。

  他在窗口唤住一名经过的女孩,她在灯光的余光下认出是他,惊吓得就像见到鬼一样,在他来不及示意前,她转头大声喊着:“大王驾到!”

  屋中的机织纺纱声顷刻之间停止,代之的是一片杂乱惊惶声,整个屋子的女孩都跪伏在地上。

  嬴玉闻声赶出,也带头跪伏在地,口中喊着:“不知大王驾到,臣妾有失远迎!”

  这句话他每天不知重复要听多少遍,但听自嬴玉的口中,却觉得带点讽刺意味。

  “起来,”他双手扶起她:“跟着寡……我来!”平时说得非常顺口的"寡人",今晚也似乎难以出口而改"我"。

  他带头向那条小路上走,她进入屋内交代继续开工后,急步从后面赶上。

  他在一处花坪前面等着她,等到她走近身边时,他轻柔地握住她的手。她微微地挣扎了一下,随即也紧握他的,虽然夜风仍寒,但一股温暖由两人握手的交集点传到两人的内心。

  “你是否还记得邯郸携手共游的那段日子?”秦王政感叹地说:“两小无猜,无忧无虑!”

  “大王……”

  “不要喊我大王,”秦王政制止她说:“大王会惊醒我的邯郸梦。还是喊我嬴政或其他任何什么。”

  “陛下——那我就这样称呼吧。”她笑了笑说:“人不能活在梦幻里,总得面对生活中的现实。”

  “没有梦又怎么显得出现实呢?”秦王喜辩的本性只有在老人和她面前才会显露,对别人他只想下命令:“没有过去和未来的梦,现在又有什么依托呢?”

  “记得邯郸携手同游吧?”他坚持要她回答这问题。

  “当然记得。”她也用同样梦呓似的口吻回答。

  “还记得第一次在上林外重逢的情景?”

  “很难忘怀,你想,分别时还是个孩子,再见到已是个英俊少年!这种惊喜的感觉,你说怎么能轻易忘记!”

  “那你应该记得你那时说过的一句话。”秦王政逐渐进入正题。

  “哪句话?我们那天说了很多话。”她认真地思索起来。

  “不记得了?”秦王政握紧一点她的手,似乎在帮助她回忆。

  “我想起那天所说的很多话,但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一句?”她沉吟着,握在他手中的手突然颤抖了一下:“你是指那句话!”

  “想起来了?”他的语其中充满期待。

  “想起来了,但是我不说。”她撒赖时的娇憨一如邯郸的那个小女孩:“要你说!”

  “要我说,我就说,怕什么?”他也恢复了那个邯郸小子的豪气。

  “那就说啊,看看是否和我所想的一样?”她轻笑起来。

  他们不再是大王和臣妾,而又再度变成了邯郸那对小儿女。

  “你那天说,早知道我这样喜欢你,你就会嫁给我了!”

  “我没说这句话!”她急急抵赖,但接着在月光下现出的朦胧微笑,使他明白,他们所想到的是同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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