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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但吕不韦的势力是棵大毒藤!”秦王政说。

  “那要看你从哪方面去想了。”老人闭着眼睛想了一会,突然又睁大眼睛向秦王政说:“不过,古语云,刑不上大夫,俗话又说,士可杀不可辱。罪有应得,依法杀人,虽灭人三族,人君不会遭恨,但当众羞辱,怨积内心,后果非常可怕。”

  “嬴政知错了,但不羞辱他们,我无法解除心头之恨!”秦王政恨恨的说。

  “人主掌握赏罚权柄,不是用来泄一己私恨,戒之,戒之!”老人大摇其头,不以为然地说:“再说动辄用刑,当众羞辱,廉洁之士会离你远去,留在身边的都会是些唯利是图的无耻小人,朝政会变成什么样子?”

  “嬴政今后绝对会改!”秦王政悚然惊觉,低下了头。

  “知过能改就好了,”老人叹口气说:“就怕你是本性难移!”

  “老爹,太后的事,请老爹指示。”秦王政想改变话题。

  “自己去考虑决定,”老人笑着说:“免得我说出的话不中你的意,你也将我脱光衣服塞在囚笼里。”

  “老爹!”秦王政不好意思地喊。

  “明天就接见茅蕉,假若他是忠直有识之士,会面时他一定会谈太后之事,并提出妥当办法,你可自行斟酌决定;假若他只是谄媚附炎之人,他就不会提,那你再来问我。”

  “谢谢老爹。”

  秦王回到宫中,立即派人通知茅蕉,在便殿召见起国使者茅蕉。他是听老人的话,不可当众羞辱人,但他也不愿意当众受辱,太后是他这生中最大的耻辱。

  另外,立即释放殿前囚笼中的大臣。

  4

  虽然在便殿召见,茅蕉仍然是按照正式仪式,率领副使呈递国书,献上齐王送来的礼物。

  正式仪式完毕,秦王政遣走群臣,只留下赵高在旁侍候,另外却有两名彪形武士,腰挂佩刀,分立在秦王左右。

  秦王政特别在便殿设下席案,请茅蕉上座谈话。

  两人先谈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最后还是秦王政年轻性急,拖不过五十多岁的茅蕉,他将话纳入正题:“先生至今犹未道出贵国国君派先生来的主要目的。”

  “不谈也罢!”茅蕉叹口气说。

  “什么?”秦王政诧异地问。

  “忘记了。”

  “哦?”秦王政弄不清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怎么会忘记呢?”

  “前两天是看到殿门前人不像人、兽不像兽的东西,给吓得忘记,回去以后想起来,今天忽然又忘记了!”茅蕉搔搔头发稀少的头顶,仿佛要逼自己想起。

  “怎么会这样呢?”秦王政见他一本正经的作态,不禁微笑。

  茅蕉环顾秦王左右一眼,正色说道:“敝国国君交代的使命忘了,老婆的话臣倒是牢牢记住了。”

  “哦,什么话比国君的使命还重要?”秦王政的好奇心真的被激起了。

  “臣的老婆临行一再交代,要我切记两件事。第一件是切莫和佩着刀的人说话,因为和徒手的人话不投机,最多的是胸肋上一顿饱拳;和佩刀的人谈话,一言不和,有可能断送掉老命。”

  “先生说笑了!”秦王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转头对赵高说:“你和这两名侍卫都退出去!”

  等赵高和佩刀侍卫退出便殿后,秦王政按捺不住好奇,接着又问:“尊夫人叮嘱先生的第二件事呢?”

  “哦,她要我别管别人的家务事。”

  “对,尊夫人的话一点都不错,家务事只有当事人最清楚,别人干预,不是隔靴骚痒,抓不到痒处,就是揭人隐私,要被劝的人下不了台。”秦王政深有同感也带着暗示说。

  “臣老婆倒不是这些理由。”茅蕉带点神秘地微笑。

  “是什么理由?”

  “她有惨痛的切身经验。”

  “哦!”

  “她有个独生兄弟,也就是臣的妻弟。他们的母亲因为顺手牵别人的羊,遭到官府鞭笞之刑,妻弟引为平生奇耻大辱,从今以后不再喊娘,有时见面装作不见,比对陌生人都不如。”

  “这未免太过份了!”秦王先是有所感而发,但随即警惕自己,茅蕉是在当说客,因此他只淡淡的问:“后来呢?”

  “邻居有一个年轻人喜欢多管闲事,有天当众指责他不对,臣妻弟一时老羞成怒,一刀就将这个年轻人杀了。”

  “啊,后来呢?”

  “妻弟因此以杀人罪坐牢,臣岳母羞愧自责,也就自杀身亡。后来妻弟刑满释放,想起自己忍不住一时期愤杀人,想起在母亲生前总是伤她的心,最后又导致她羞恨自尽,愧疚得不得了,夜夜都在他母亲墓前哭泣,末了他也在母亲墓前自刎了。”

  秦王政沉默不语。

  “所以臣老婆告诉臣说,干预别人的家务事,自己失言丧命不说,一句话害三条人命,又使得她娘家绝嗣,太不值得!”茅蕉说到此地也就停下来,注视着秦王的反应。

  很久,很久,就在茅蕉绝望想放弃的时候,秦王政突然长跪起来,诚恳地向茅蕉行礼说:“先生在这件事上何以教我?”

  此时,茅蕉也变得正经起来,他正色说道:“秦国为天下之至强,大王为天下人注目的焦点,车裂假父,有嫉妒之心;逼死仲父有恩将仇报之谤;击杀两幼弟,有不慈之名;软禁太后,有不孝之行;蒺藜谏士,有桀纣昏暴之识,天下闻之,尽皆寒心。假若再不听别国国君之劝,一意孤行,秦国民心尽失不说,天下将皆轻视大王和秦国,联合攻秦之日不远,而且是师出有名,大王将用什么来抵挡天下之怒?”

  “寡人不知罪孽深重至此!”秦王政叹道。

  “知过即改,现在还来得及!”茅蕉语带鼓励地说。

  “恐怕来不及了。”秦王政摇摇头说。

  “为什么?”这下轮到茅蕉惊奇了。

  “寡人曾发誓,不到黄泉之下不和太后相见!”秦王政悔恨地说。

  “臣当什么难解之结,原来只是这样。”茅蕉大笑说。

  “先生有解结之法?”秦王政高兴地问。

  “太简单了!”茅蕉笑着说:“何不效法齐姜的故事,挖地及泉,在地道中相见,那不就是相见于黄泉了么?”

  “谨奉先生之教,”秦王兴奋地说:“先生可否迟行几日,待嬴政和母亲相见后,领受嬴政母子拜谢!”

  5

  动用了众多人力,在三天三夜的时间里,挖出一道深及地泉的地道。

  茅蕉和少数几个亲随人员陪秦王政走到坑道口,他笑着说:“臣虽老矣,但一时还不想下黄泉,请大王单身下去,接太后出来。”

  秦王政感激地望了茅蕉一眼,他知道母子三年首次见面,一定会有许多体己话要说,有外人在旁边,真情就难以流露出来。

  他走在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地道里,坑道木架还不断地滴着水,滴在脸上,滴进颈子,好冷好冷。他浑身颤抖,却自知不仅是为了冰凉的水滴,因为他的心在发热狂跳,几乎要使他窒息。

  脚下泥水在流动,深及足踝,他甚至感觉得出水流的急速。

  他摸索着走了一段路,差点跌了好几跤,黄泉路上真难走,死后真正的黄泉之路也不会如此糟吧?他在想,这简直是黑地狱!

  走了一段路后,他轻声叫着:“娘!”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再喊太后或自称寡人,真是太无聊了。

  “娘!”他再摸索一段路后,肯定地上的人听不到他的声音,他稍微又将声音放大点,还是听不到反应,为了模仿阴间黄泉,地道里完全遮断光线,两头进出口都是采曲折式的。

  他只听到自己喊娘的声音在地道内回荡,还有坑道架滴水的响声和自己的心跳。

  母亲的肚子里大概就是这样黑,这样静吧?想到母亲怀胎"八月"的辛若,自己却因一点细行小节而虐待她,他有种愧疚想哭的感觉。

  母亲就是母亲,他想起茅蕉说的故事,再怎么样,他不能让这种悲剧发生在他的身上。

  “娘!”他不顾一切大声喊着,儿子叫娘,有什么可羞耻的,哪怕是太后和大王!

  “娘!娘!”他尽量放大声音喊,地道那头有了回应。

  “嬴政,我的孩子!”三年未听到,母亲的声音似乎变得陌生。

  “娘!娘!我在这里!”秦王政放开喉咙喊,心中回忆起儿时叫娘的真诚和急切。

  “儿子!儿子!”

  “娘!娘!”

  他们不断地叫着,为的是确保前进的方向,也为了发泄郁藏已久的情绪。

  他们终于在中途相遇,太后紧紧将秦王政抱住,儿子如今长得这样高大,只能说是投在儿子的怀里,她将脸伏在他的肩上哭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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