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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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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不韦在灯下看完了秦王的信,抬头对坐在西边客位的蒙武说:“主上命我和家属迁蜀,是否有限期?”

  “主上没定限期,也未明令夺爵,什么时候起程,君侯可自行决定。”蒙武恭敬地回答说。

  吕不韦起立,在室内踱着步沉思,突然转过头来又问:“临行主上还有别的话没有?”

  “主上在臣已拜别上车时,还交代臣转告君侯,希望君侯能善以自处。”蒙武从容地说。

  听了蒙武这句话,他心头一凛——善以自处,这句话弦外有音,嬴政到底想对他怎么样?他没有再问蒙武,而是坐回到席案前向蒙武说:“蒙大人是否能在此多盘桓几天?”

  “不了,王命在身,主上也一再交代送到信,得到回信即回,臣想在明天就起程返回咸阳。”

  “这样我就不敢留蒙大人了,”吕不韦笑着说:“今日已晚,待我修好回秦,明日在长亭设宴为蒙大人送行。”

  “那怎么敢当!明日一早再来君侯处辞行。”蒙武说着起身告辞。

  等送蒙武走了以后,吕不韦又回到书房,真可说是百感交集,众味杂陈。

  他们窗伫立,很久都归纳不了思绪。

  嬴政的信和蒙武传来的话,很明显是要他自行处理,换句话说,也就是要他自行了断。

  嬴政在步步进逼,先是将他的产业能国有化的都国有化了,不能国有化的都加以重税,他和他的人负担不起,只有慢慢脱产。

  接着他将他从咸阳贬到河南封地,现在又将从河南迁到蜀地,下一步呢?

  也许是他自己的错,不该在贬谪之余还不知收敛,但这有什么办法?他只是接待来宾!诸侯使者、名士学者、市井游侠找到他这里来,他无法不招待,否则吕不韦就不成其为吕不韦了。

  也许他最错的地方是当时没有听太后的话,合力将他废掉,立成蟜或是立嫪毐的儿子,他们都比较好控制得多。但这样可以吗?他到底是他的儿子,废他立别人的儿子,怎么也说不过去。

  好了!现在他这个做父亲的节节退让,做儿子的却步步进逼,看情形是要置他于死地。他应该采取什么对策呢?

  他离开南窗,又在室内转走一会,焦急徬徨,束手无策。要是对别人,他吕不韦可以三步一计,五步一策,但嬴政是他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无人可以取代。

  他自书柜的密格里取出一啤酒,再取出两只玉杯倒满了,在其中一杯倒下了鹤顶红。他喃喃向天祈祷:“上天,请指示我该走哪条路!”

  一条路是逃亡到赵国。赵王前不久还派了使者向他游说,聘请他去担任赵国丞相。赵国是合纵盟约约长,换句话说,他一去就可以和苏秦一样佩六国相印,联合六国对付秦国。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他不能会同外人来毁灭自己的儿子,虽然嬴政并不承认他这个父亲,而是一步步苦苦相逼。

  不过,他回赵国,至少是如鱼返水,他在赵国有事业也有朋友,不像在秦国完全是权势与利益的结合。他可以像范蠡那样三集三散其财,一展他经济长才,也可以优游林下,度过一个平静的晚年。

  另一条路则是吞下这杯鸩酒,一了百了。这辈子他由贫贱而富贵,位至裂土封侯,可说无论在哪方面,他都达到了为人臣的极致,何况他还有一个亲生骨肉在做秦王,凭着他这十多年的经营,秦国国力已足够吞并六国,依嬴政坚忍的天纵之才,成为天下共主,乃是指日可待的事,环顾各国国君,个个愚騃软弱,和嬴政相比,真是龙蛇之分。

  他是他的父亲,何必要与他相争,父子相争,退让的应该是父亲,因为父亲只有过去和有限的现在,而儿子却有着无穷无尽的未来!

  这时,吕不韦苦思不定之下,突然精神恍惚,仿佛变成了两个人,互相激烈地争论。这个吕不韦说:“嬴政是我的儿子,我应该让他。”

  “父是父,子是子,乃是不同的个体,何况嬴政无论在名义上,在他的内心,都不承认你是他的父亲。”那个吕不韦说。

  “我内心承认他是我的儿子,也就够了。”这个吕不韦说。

  “就是你认为父子相争,为父的应该退让,也不该退让至死!”那个吕不韦说。

  “我活着一天,总是嬴政的心腹之患,各国都希望由我联合它们共同抗秦,假若为形势所逼,可能真会形成父子相斗的局面。”第一个吕不韦说。

  “那也总比你饮鸩自示软弱好多了,其实你去赵国息影林下,自由自在,拥美遨游,和陶朱公一样有何不可?”第二个吕不韦说。

  “说得容易,嬴政会放过我吗?我清楚他的个性,他会向各国君主要人,我逃到哪里,他就会要到哪里,那时会逼得我带领各国和他相抗,父子相斗的局面不得不形成。”第一个他说。

  “你可以不投靠任何国君,而是隐姓埋名,找个山水明媚的处所隐居起来,有何不可?第二个他说。

  “隐居谈何容易?”第一个他苦笑着说:“嬴政间谍满布天下,他所派的杀手会从地底将我挖出来,时时提心吊胆,刻刻怕人追杀,还能优游林下吗?”

  “这样说,你是承认失败了?”第二个吕不韦说。

  “这不是承认失败,而是要保全我十多年在秦国所作的经营,也是要我的子子孙孙做天下的共主,想达成这个愿望,只有让我离开这世上,嬴政才能放心地统一天下!”

  第二个吕不韦不再说话了。

  吕不韦端起那杯下了鸩的酒,缓慢地踱到南窗前。他推开窗户,只见长空无云,一轮团圆满月高挂在空中,亭台楼谢,花草树木,石山荷池,小桥流水,全沐浴在银色的月光下。

  “多美!这个世界多美!”他惊叹着:“习久不察,临去前的回顾,才明白人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习惯于在女色歌舞中追求美,却忘了在大自然里,美是俯拾皆是的东西!”

  同时,他又回忆到和玉姬月夜泛舟的美好时光,心中升起一阵酸楚,他举杯向着西方说:“玉姬,来世见了,他是你无可怀疑的儿子,但愿他不会逼你像逼我这个没有名义的父亲一样。”

  “今夜的月色好美!”他凝视皎洁明月,由衷地赞叹着。

  接着他举啤酒杯,一口干了下去。

  第十一章 一切逐客

  1

  秦王政高冠朝服端坐在殿上,陛阶下排列着文武百官,大半都是愁容满面,这些都是吕不韦和太后的心腹。

  刚才秦王政宣布了吕不韦饮鸩自裁的消息,正注意观察各大臣的表情。

  有的立刻面露喜色,差点欢呼出来,这多半是宗室大臣和秦国的旧臣。

  有的满脸笼罩惨雾愁云,如丧考妣,偷偷的拭擦眼泪,这都是吕不韦生前的知己。

  另外有些呆若木鸡,神情颓丧,这些是吕不韦重用的人,他们不是伤心吕不韦的去世,而担心自己的前途。

  还有些刚听到消息,脸色转白,但顷刻之间变得神色自若,这是标准的骑墙派,也许他们曾向吕不韦输过忠诚,吕不韦失势以后,他们早已从事投靠宗室派阵容的活动。

  有些听到这项消息毫无反应,那包括陛阶下执戟的郎中和侍立秦王政背后的近侍。

  秦王政昨晚深夜得到蒙武带来的消息,先也是心头一震,接着感觉除去喉中硬骨般的轻松。

  “文信侯没有留下任何遗言,臣已将文信侯府整个全找遍了。”蒙武禀奏。

  “还要什么遗言?”秦王政着说:“这就是他对寡人最好的答复和遗言!”

  他看到蒙武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也许他认为我太残忍,也许他知道吕不韦是我父亲的事,但他不知道父子相争,有时候父亲应该退让,至于退让的程度和方式,全看个人的性格和当时的情势,吕不韦是聪明人!”

  秦王政当时对吕不韦兴起一点知遇的感恩。

  但今天一看殿下群臣的表情,他不能不触目心惊,大略统计一下人数,吕不韦的知己和心腹,占了重臣的一半,再加上那些墙头草两面倒的人,三分之二以上是吕不韦的遗产,这样沉重的遗产,他承受不起!

  这棵老榕树,砍掉地面上的树身不能算数,必须根除蔓延在地下深处的这些盘缠错综的大小根。

  他沉吟着该采取激烈的手段,一夕之间拔起,还是用缓和的办法,逐步斩断这些根的养料,让它们凋残而死?

  两者都有利害,秦王政早就一再衡量过。

  采取激烈手段,利是不浪费时间,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举清理掉这些残根,不让它们再有时间长出新根来。但害处是这些根和整个秦国的各阶层都已纠缠在一起,一不小心,轻则伤害某部份的国家利益。重则可能动摇国本,予各国诸侯趁势来袭的机会。

  但用缓和的办法呢?利是可以防止前述的害处,但毛病是出在可能旧的未去,新的又蔓生出来,斩不完理还乱,永远没有清理干净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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