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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游酢的奏书写道:“现在天下的大患就是士大夫的无耻。他们见利忘义,败坏了社会风尚。就像是有人到街市上强要金钱,堂而皇之,旁若无人。开始时人们笑话他,以后人们就产生迷惑,时间久了,也就群相仿效,成为社会风尚。官吏们为了点滴小利,也尽力争夺,即使谋财害命,卖国肥私,也在所不惜。陛下如果依靠这伙人来治国,那大宋皇朝还有什么指望?”

  余应求所陈与游酢的内容相同,言辞则更加激烈。奏书中说:“大公至正的道理,早就不行于世了,士大夫廉耻丧尽,各怀私心,阿谀奉承,诞妄成风。当前官场上流行的信条是:尽忠守节的人是些傻瓜,能保住官位的才是聪明人。能干的人就应该钻营往上爬,只有笨拙的人才退居回乡。谁能搜括钱财谁就是能人,忠厚不过是无用的别名。你想廉洁白守吗?别人就以为你在装模作样;你要秉公办事吗?大家就笑话你生性怪僻。如果你仗义执言,小人们就会一拥而上把你撕得粉碎。吏治腐败的根本原因,在于陛下用大臣不当:大臣欺君罔上,小臣就逢迎求合;大臣固位求宠,小臣就钻营求进;大臣贪脏枉法,小臣就狼狈为奸;大臣生活糜烂,小臣就花天酒地。士大夫如此行事,想要官场廉正,社会上风尚良好,岂非缘木求鱼?”

  皇上看完两人的奏章,不觉有些心惊。如果当前吏治确实如此,那么前景堪忧。自古以来,亡国的前兆是吏治腐败,丧失民心。如有内乱或外敌入侵,庞大的皇朝大厦就会土崩瓦解。况且游酢与余应求由蔡京父子所荐,过去并无私怨,所奏该是出于公心。

  张根、游酢等人上章谏诤的消息传开之后,在朝野普遍受到欢迎。人们说:朝中还有人敢替老百姓说话,说明了天理人心仍在,蔡太师不能一手遮天;皇上总有一天会醒悟,会罢去奸臣的官职,到那时就真的会政通人和,百姓们能过上安宁的日子。再说这几年土木营建工程浩大,要求也高,所需花石数量巨大,也许皇上会开恩,将工程完工日期适当推迟,让天下百姓能喘口气。

  皇上仍然犹豫不决,召集诸执政大臣商议。太宰郑居中说:“张根等人的议论有合理之处,近年来的土木营建规模之大,可以说是史无前例。而当前的国力民力有限,营建速度应适当放慢。吏治腐败虽由来已久,积重难返,但也应采取切实措施,使风气有所好转。”

  少宰余深觉得郑太宰言之有理,他的家乡福州也因进贡荔枝、龙眼、橄榄树而民怨沸腾。就他所知,各地的库存大半已空虚,张根所言是实情。但他不敢表示附和,否则蔡太师会怀疑他交结郑太宰,这位党魁要求党羽绝对听从命令,张康国之死就是前车之鉴。

  蔡太师知道皇上历来看重张根,且游酢等人又是自己推荐,被他们杀了回马枪,只能哑巴吃黄连,自作自受。现在看到郑太宰支持他们的言论,如果不及时加以制止,那自己就会处于不利的地位,甚至可能被迫下台,真的成了迷惑君主的罪魁祸首。于是他就慷慨激昂地反驳说:“陛下即位以来,继承神宗的盛德大业,使黎民安居乐业,人口大增。宗室人丁兴旺,朝中人才济济。天人感应,四方陆续报喜报祥。开疆纳土,国力强盛,最近童太尉在西部前线领兵作战,捷报频传。各地官吏尽职,贡赋及时,处处太平,不能说是吏治腐败。陛下制礼作乐,复古求仙,兴造土木,正是为了与丰大豫亨的极盛的时代相称。最近奸邪小人欺君罔上,妄图否定陛下即位以来的文治武功,诋毁必不可少的宫殿建筑,让陛下去过五代时期那种匮乏简陋的生活,那才是与当前富强的国力民力极不相称。陛下所爱的花木竹石,大多是山野间弃物,有的则是出资议购,哪有苛剥之罪?” 蔡太师年逾古稀,常常称病,每隔五天才去朝堂议事,但今天疾言厉色,精神抖擞,就像是返老还童一般。

  皇上见他维护君主的尊严,赞颂自己即位之后的“伟业”,顿时心花怒放,喜不自禁。再说花木竹石是山野弃物,天子征用有何不可?于是多日来因张根等人的奏章而踌躇郁闷的情绪也就一扫而光,遂即垂问当务之急。蔡太师说:“臣以为当务之急是陛下亲自下诏,痛斥张根等人欺君罔上的种种谬论,统一朝臣的步调,齐心合力,按时完成土木营造规划!”

  新被任命的尚书左丞王黼、尚书右丞白时中,见皇上赏识蔡太师的高论,也乘机斥责“欺君罔上”的言论,并建议下诏申讨,诏书还应镌刻在新建成的明堂廊壁上,时时警诫“为臣不忠”的人。还应责令御史台纠察奸邪,严肃纲纪。郑居中任太宰时间不长,本来想有所作为,重整朝纲,宽宥民力,想不到上任伊始就碰钉子。他本来还指望王黼、白时中能支持他,没想到这两位新进更没有志节操守,也不把他放在眼里。白时中,字蒙亨,淮西路寿春人,曾受诏类编各地上奏的祥瑞。道家以为,凡是天下大治,天帝就会降下灵物和吉祥之气,这是国家兴旺的吉兆。白时中所编的《政和瑞应记》,图文并茂,诗句优美,受到皇上赞赏,被破格提拔为执政成员。

  皇上采纳众大臣的进言,传谕由蔡太师起草诏书,颁告天下,并刻石明堂。结果张根被流放到郴州,游酢被贬出京,余应求被免职还乡。幸亏皇上“天性仁厚”,这些仗义执言者总算没有被撕得粉碎。郑居中正遇丧亲,借口守孝辞去了太宰之职。余深、王黼分别升任太宰和少宰。

  皇上申斥奸邪“欺君罔上”的诏书颁告天下之后,政和土木营造工程的进展极为迅速。所需的花石的数量,同样迅猛地增长,单靠朱勔主持的两浙造作局来供应,已经远远不够了。于是两浙路的转运使和州府官员就各献其能。直接跟负责工程的大内侍如杨戬、贾祥、蓝从熙等人相勾结,纷纷进献花石,借以表功和谋取财利,他们在太湖地区展开了空前激烈的花石大战。

  太湖汪洋浩瀚,周围有五百余里,湖中有大小七十二座岛山,湖水将苏州、湖州、常州联成一片。晴天湖水清泓深碧,波涵山影,阳光照耀水面,处处浮光跃金,紫蛇狂舞。风雨天则浪涛汹涌,拍击群山和沙滩,犹如万鼓齐鸣,吞吐乾坤。

  这里的土地肥沃,雨量充沛,气候宜人。百姓们世世代代在这里生息繁衍,辛勤劳作。他们把最好的稻米和水产送到京城和官府,把无与伦比的丝绸和种种工艺品敬献给皇上。渔夫舟子出没烟波,久经风浪。豪商游宦经由此湖引帆随风,由松江直达大海,由南运河直通南北各地。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文人墨客,在这里写下了不朽的篇章:叙写春秋时吴越雄师在此地龙争虎斗,范蠡偕同西施泛游;叙写丰富的物产,优美的水城和园林,淳朴的风土人情;甚至连莼菜鲈鱼、蒹葭白蘋也使人无限神往。人们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人间天堂应该包括整个太湖地区。

  然而,在朱勔建造皇家园林、进献太湖石之后,这人间天堂遭受到无穷劫难,慢慢地变成人间地狱。官府胥吏年年为征赋税、征夫役和采花石而奔忙,府库已被洗劫一空,商船、民船已被无偿征用,百姓们惶惶不可终日,被花石纲折腾得死去活来。在花石纲中,以太湖石最为名贵。此石是石灰岩,长期经风浪冲激,形成涡、洞和皱纹,构成石形的千变万化和独特的风格。涡有大有小,一般都较浅。涡内有洞,洞的形状极富变化,大洞与小洞错列,小洞之间又有穴道相通。石上有皱纹,深浅不一,有横有斜,或粗或细,互相综错。由于受水的冲激,洞的边缘几乎都是圆角,皱纹的表面也以光滑居多。

  自古以来,大湖石是叠假山最好的材料,代代有人开采。经过朱勔十多年的反复搜寻,在山间湖边,在居民的园林院落,奇丽的太湖石都已被征发,先后运送到汴京城了。要想有新的收获,就必须化大力气到深水中和深土中去寻找。于是田间农夫被迫去开山找石,舟子渔夫则被赶到太湖中去开凿湖石了。来自京城的大员和内侍日益增多,有的穿官员位品服,有的穿内侍皂衫。他们手持皇上的诏书,与当地官员沆瀣一气,敲诈勒索,虎噬狼吞,搅得太湖地区如鼎水煮沸,无一片安宁之地。他们各显神通,与朱勔展开湖石争夺战,势如水火不相容。

  这争夺战不仅在五百余里的太湖之内,还遍及邻近各州县,如湖州的吴家埠、弁山,昆山县的马鞍山,常州的黄山,宜兴县的张公洞、寿九洞,等等。由于发现了不少绝品,使得京城来的大员们极为振奋!除太湖石外,苏州的尧峰山、穹窿山、灵岩山,无锡县的扬山,还挖出多种花石,颜色有黄、黑、白、红、紫等,色彩明丽,形态奇特,可给汴京的延福宫和贵族的园林锦上添花。官员吏胥强迫夫役剔山骨,拔云根,不分寒暑,夜以继日,造成死伤累累。各路英雄都各有背景,常为开采的地段与湖域纷争和械斗,谁也管不了谁,有时为争奇石互不相让,致使玉石俱毁,大家都得不到好处。

  朱勔赴京告了御状,诉说因争夺而使奇异花石被毁的情景,当场声泪俱下,伏地不起。皇上为天赐宝石受损而赫然震怒,训斥蔡太师、余太宰调度无方,大内侍们无法无天。蔡太师在请罪后奏言,让朱勔独家开采两浙路花石,皇上立即批准,并为此下了诏书。鉴于花石大战由转运官和地方官交结大内侍而引起,朱勔就乘机清洗不听从他号令的官员。他有蔡太师、童太尉作后盾,手中有来自内库的金银珠宝,有各种花石和苏杭等地的工艺品,可以广泛地贿赂权臣、内侍和吏部官员,把自己的亲信安插到东南六路特别是两浙路。从此之后,他牢牢地控制这些地区,官拜防御使、东南部刺史。他的父亲朱冲,儿子汝功、汝贤,侄儿汝舟、汝楫、汝翼,也都沾了花石纲的光,先后封了官职。

  在取得独家开采两浙路花石特权之后,朱勔全力向太湖中进军。太湖中有大小七十二座岛山,其中最大是包山。包山即洞庭西山,在苏州府城西南,主峰叫缥缈峰,耸立在岛中央。登上峰顶,俯瞰湖中群山在碧波中时隐时现,或像凫鸟自由飞翔,或像鸿雁列队而飞,或像龟缩蛇伸。此时人在峰顶,仿佛身在蓬瀛三山之上,飘飘欲仙。其中以包山所产奇石最负盛名。山中的林屋洞,是道教第九洞天,又称龙神幽虚洞天,有金庭、玉柱、石室等名胜,其奇花异石之多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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