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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宫城内的生活,就像勾栏中演杂剧,经常会重复出现相类似的剧情,但这种重复并不是简单的重复,剧情的发展和结局也往往不相同。当朝崇恩太后想重演垂帘听政新剧,仅仅是一种膨胀了的个人愿望,她缺乏武后和章献所拥有的权力和手段,也不会再像当年受哲宗宠爱时那样,有大臣和内侍来捧场合作。特别是经过御医的精心治疗后,皇上的龙体日益见佳,还有谁敢三心二意?杨戬怕犯下知情不报之罪,就向皇上密告了崇恩的野心和密谋。皇上赞许他忠心可嘉,并说童贯和梁师成也已禀告过了。

  在此前不久,皇上大病初愈,感到体力逐渐恢复,想起身到殿门外走走,但御医力谏不宜外出。此时帘外风云突变,大风裹着北来的黄尘滚滚而下,天地间成了一片昏黄。太阳暗淡无光,中间有黑云往来,好像又出现了另一个太阳。他感到身上和心上都寒气逼人,认为是不祥之兆。

  皇上立即召见蔡太师和何太宰,忧愁地说:“天人感应,上帝正在发出警告,重日交见,非国家之福!前些日子朕患重病,那位太后便有垂帘听政之意。开始招兵买马,封官许愿。朕不得不责令童贯和梁师成,派人仗剑立殿门,凡是未经宣召,不论什么人一跨进寝殿门,就格杀勿论!”

  蔡太师听后,对太后的险恶用心表示极为愤慨,并劝说道:“皇上圣体初安,不能过分忧愤!此事可根据皇朝法典立即处理!”

  何太宰并不赞同,他心想太师为何要急于处理?他的儿媳宋翔凤常出入崇恩宫,能不知道太后的动静?于是就插言道:“太后之事非同一般,处理时要慎重。估计目前她身边的侍女仆役会惊恐不安,应多派人去‘侍奉’。万一发生了不测之事,陛下不可负杀嫂的罪名!”

  皇上历来相信这位心腹老臣,说太后之事现在不必仓卒作出决定,晚上召集执政成员再行商议。随即吩咐杨戬选派人员前去“侍奉”太后。

  当天下午,在昏暗的尘雾之中,崇恩宫内演出了宋代宫城中极为罕见的、惊心动魄的悲剧。当杨戬带着“侍奉”人员来到崇恩宫时,被太后拒之门外,进退两难。他只好借口奉命宣旨强行进入。只见殿堂上当朝皇太后高坐,头戴九龙花钗冠,上穿朱锦衣,下着绿锦,白玉双佩,穿金饰鞋。左右摆开全部仪仗。这架势真是不令而自威。太后厉声喝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私闯我的宫门!”

  杨戬见此威仪,面对的毕竟还是皇太后,长期以来养成的习惯使他膝盖松软,“仆通”一声跪下叩首行礼,并启奏:“奴才奉圣上谕旨,岂敢私闯宫门!”说完之后壮了壮胆子上奏:“所传为密旨,请退走左右!”

  等到太后传命左右退走之后,杨戬取出诏书念道:“皇太后刘氏,纵欲失德,不能母仪万邦;口出邪言,久怀不臣之心。朕寝食不安,不能因私恩而屈大义。敕令刘氏立即上呈过去册封为皇后和皇太后的宝册,废居道宫——”

  还未等念完,崇恩勃然大怒,厉声斥责道:“我受先帝册封为皇后,官家无权收回!先帝的诏书中称吾为‘心容具美,言德皆佳,若非斯人,谁可立后?’官家进封吾为皇太后时亦称,‘身受遗训,有策立之大功;端庄慈仁,可使天下从风。’这些金口玉言,朝中百官谁个不知?你这个狗奴才历来作恶多端,臭名昭著,竟敢伪造圣旨,污辱堂堂国母,混淆黑白,血口喷人——”她正想下令左右人员拿下这个狗奴才,一看殿堂内只有她一个孤单女人,而杨戬那布满皱纹的酷似老太婆的脸上,肌肉在抽搐着,一双小眼睛中,透出像是老狼的绿色的凶恶的目光。他身边两个强壮的内侍正在待命,随时都可能扑上来。

  历来逞强好胜的太后,此时方知处境险恶,就迅速转回身逃进自己的卧室。正想紧闭房门,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杨戬很快跟进,把她逼到床前,就指着床架上的帘钩冷冷地说道:“太后一心想垂帘听政,那末现在就恭请垂帘吧!”

  太后知道死将临头,但她毕竟是个强女人,就破口大骂道:“你这个狗奴才,过去勾结蔡京,想利用我去废黜王皇后,现在又利用我去孤立郑皇后,想在立太子时插一手。过去皇上以进封皇太后为钩铒,让我拥护策立。他自称孝悌仁厚,却欺嫂杀弟,是个衣冠禽兽!”

  杨戬倒不发怒,只是冷冷地说:“太后的好日子已到了尽头,现在再喊也没有用了,谁也听不到了!”他指挥两个内侍把崇恩强行挂在帘钩上,随即手起刀飞,两个内侍也被捅死了,鲜血喷射似柱,把太后精美的豪华的卧室,染得一片鲜红。

  崇恩太后死了,享年三十五岁。她的死讯传到皇上的寝宫时,皇上正与几个执政大臣议论如何处置太后。使大家感到为难的是:元祐皇后早已被废了,如果再废崇恩,那哲宗皇帝在太庙里就没有正式的皇后了。黜废太后,本朝并无先例。过去哲宗曾想废去高皇太,但知难而退,还担心死后进不了太庙。如果现在公布崇恩的罪状,那确实与过去册封她的诏书自相矛盾,皇室的名声也会严重地受到损害。现在她“自缢身亡”,自己得到了解脱,也使皇上和执政大臣们得到解脱。大家认为不如掩盖其罪行,以皇太后驾崩之礼进行祭奠和安葬,各方面的礼仪都能顾全。于是才出现了上文所写的皇上出行,去普安寺祭奠“国母”的盛大场面。崇恩因死而得福,得以陪葬哲宗的永泰陵。她的心腹们也得救了,被送到永泰陵庙堂,永远陪伴着这位风流一世的皇太后。

  皇上在这次大病前后,亲身经历了宫城内和朝廷内的一些重大事件。他不能像过去那样精力充沛地去寻欢作乐,却有足够的时间安静地躺在床上思考大事。首先一件大事是应该正式立皇太子,以便安定民心。过去总以为自己刚过而立之年,体魄健全,立太子的事等以后再说。谁知一场大病引起了朝野巨大的震动,以至崇恩想立楚王似的儿子永宁郡王为帝,由她来垂帘决事。她甚至公开说:哲宗弃天下时皇位本来应由楚王似来继承,这一宝座早就应该归还原主了。其他大臣当时在表面上很关心龙体安康,而在私下里则在考虑策立或拥立新君,以便长保富贵。皇上切实体认到:建立皇太子不光是显示君臣父子之间的伦理的大恩,更重要的是立宗庙社稷万世不变的根本。那么在自己的十几个皇子中,该立谁为太子呢?按《周礼》应该立定王桓,他是嫡子长子,且天性仁孝,有乐善好施之德,爱民育物之心。而在内心深处,皇上更偏爱三皇子嘉王楷。他有天赋之才,能写诗文,谨守孝道,言听计从;性喜收藏名画,也爱画花鸟,与白己绘画风格很相似,因此蔡太师称颂为“父尧子舜,趣尚相同”。在很长时间内皇上犹豫不决,准备与郑皇后商量后再作决定。

  皇上驾临中宫,见皇后正在焚香读《唐书》,神清似雪,从容大雅,明眸善睐,仍然很有魅力。皇上就她所读的史书,让她谈谈唐太宗立嗣的得失。

  皇后浅笑轻颦,边想边说道:“官家这一考题太难,臣妾怕考不合格。唐太宗晚年,太子李承乾爱好声色,生活奢靡,因而失宠。太宗偏爱幼子魏王李泰,李泰想乘机夺嫡,派人笼络权贵,结成魏王党。太子恐惧不安,也暗结太子党,暗中养刺客一百多人,并企图发动兵变来抢夺帝位,事败被杀。另一皇子晋王李治,得到一批元老重臣的支持,结成晋王党,与魏王党相对抗。由于诸皇子争位,朝臣各找依托,分成朋党,政局开始动荡。太宗痛苦万分,曾想抽佩刀自杀。但他毕竟有政治远见,知道如果因偏爱而立李泰为太子,那么在他死后将会爆发一场皇室朋党间的流血冲突,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大唐江山就会毁于一旦。最后他终于忍痛割爱,立李治为太子。”她知道官家问话的意图,因此借题发挥,着重讲帝皇应根据礼制而立太子,如凭偏爱立太子,必然会引起朋党之争。

  皇上听后感到很受启发,他平时有事喜欢与她交谈,就因为她通晓文史,所论时有高见,能准确地找出他思想上的症结,消释他心中的疑难。于是皇上终于下定决心,让她代为起草立定王桓为皇太子的诏书,以御笔的名义颁告天下。

  在大病之后,皇上想得更多的是大权旁落,他第三次请蔡京出山,解决了财政危机,但蔡京乘机进一步地把自己的党羽安插到二府三省六曹,安插到各大州府,现在几乎与君主分廷抗礼了。当皇上把自己这种沉重的、痛苦的、失落的心情,向郑皇后诉说时,流露出受到了挟持而又无可奈何的情绪。凭着聪明女人的直觉,皇后觉察今春这场大病虽没有压垮皇上的龙体,却使他的精神萎靡不振了。这直接关系到王朝的兴衰,关系到亿万臣民的命运,绝不能等闲视之。

  她试图进行说服,就用一种回忆往事的口气说道:“当年神宗皇帝实施新政时也很年轻,经验也不足,就以师臣之礼待王安石,给以巨大支持,使新法顺利施行。王安石独相五六年,重用自己的门生、故旧和顺从者,把他们安插在重要部门,形成了一股很强的政治势力。他还劝神宗不必过多干预国家的具体事务,要垂拱而治,主张全部贬逐对新法有异议的朝臣。神宗是英武圣主,深知用人之权和赏罚之权是皇帝治理天下的根本,太阿不能倒持,于是由对王安石信任、敬重转变为防范和怀疑,最后罢去他的相职。官家即位后决心绍述神宗遗志,首先得绍述神宗善于驾驭朝臣而不受制于权臣的统治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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