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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谁能回答我,为什么?

  不错,今天是你的周年忌日,我不愿到长陵去参加那些虚假的庄严隆重的仪式,你会原谅我吗?什么?连你也讨厌这种仪式!它们扰乱了你的安宁和平静?你尤其不愿看见那个制造“人彘”的人,假惺惺地流淌着悲伤的泪水,做出庄严神圣的样子,在你的墓前装模作样地叩拜?

  啊,沛公,你真愿意悄悄来到密林中这泓清澈见底的山泉边,与我默默对坐,象你东征黥布归来之后,一个人独自来到这里久久独坐一般?

  魂兮归来,沛公!

  好,就让我们这般久久对坐,以心交谈,直到地老天荒……

  在这后来的岁月中,张良可以说是根本不过问朝政了。他忧虑的倒不是吕氏家族要迫害他,相反倒是吕后还格外地赏识他,总不肯彻底忘掉他、冷淡他和疏远他,这样总会给他带来不安与不快、厌恶和烦躁。

  吕后对张良的好感,并不因为他是刘邦的故交,也并不因为他有超人的大智大勇。主要是因为刘邦要废立太子时,张良是坚决反对的。正因为有张良的反对,再加上他又建议请商山四皓出山辅佐太子,才终于让皇上放弃了这一打算的,所以吕后母子对他始终感恩不尽。

  吕后仍然不忘张良,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鉴于她的儿子惠帝的现状。直到现在,她还深深地悔恨,不该叫儿子去参观她残忍的杰作——“人彘”!这件事对刘盈的刺激太深,他顿时惊吓得目瞪口呆,面色苍白,差一点昏厥过去。离开永巷回到宫中,一连几日,进食就恶心呕吐。彻夜失眠,一入梦中就在惊呼中醒过来,冷汗湿透了衣衫。

  儿子的这一精神状态,对吕后的打击非同寻常。刘盈尚未立皇后,更没有太子,如果有个什么闪失,她所得到的一切,不是将会在一瞬间全部失去么?她急忙下令重金聘名医治疗,病情虽有好转,然而心病是无药可医的。在残酷的宫廷斗争面前,这位心地善良的惠帝,精神崩溃了,是吕雉自己摧毁了自己的儿子,自以为得计反而干了蠢事,这就是搬起石头砸在自己的脚上。

  惠帝从此不理朝政,干脆就让他那位贪婪、残暴的太后去为所欲为地专权吧,反正他也把她无可奈何,于是惠帝从此终日沉湎于酒色,寻欢作乐去了,很快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一个活着的“人彘”!

  吕雉终于完成了两大杰作,一手造成“人彘”,一手又造成“行尸”。

  太善良的人在残酷的权力斗争中,不是成为鬼魂,就是成为疯子。

  吕后记起刘邦在东征黥布期间,曾任命张良为少傅,病傅留守关中的太子刘盈,深得太子的喜爱和信任,太子对他总是言听计从。因此她想把杜门谢客、学道轻举的张良请出山来,让他使太子的精神重新振作起来。

  但是,就连高帝出丧和周年忌辰都称病不出的张良,能用什么办法把他请得出来呢?

  这时,正逢相国曹参病好,三月后吕后起用王陵为右丞相、陈平为左丞相,周勃为大尉,基本上按照刘邦的临终嘱咐安排的,这样使汉室江山在这三根柱石的支撑下稳如泰山。一天,周勃与左、右丞相一起商议国事。他们都为年轻的惠帝身体衰弱、性格懦弱、不理朝政深感忧虑。当然他们也深深明白,能开这把锁的钥匙只能是皇太后,于是他们便决定一起去晋见皇太后。

  三位重臣求见,吕后还以为有什么大事,一听是关于惠帝的事,正中下怀,便装出一副深深忧虑的样子说:

  “三位爱卿都是先帝的股肱心腹,如今又是国之重臣、栋梁。卿等忧虑即是,据我所知,惠帝身为太子时,只有一人最使他佩服。”

  三人不约而同地问道:“谁?”

  “留侯张良。只是他近年来深居简出,杜门谢客,恐怕难于请他出山!”

  “臣等与留侯为故交,但人各有志,不好勉强,恐怕非太后出马不可!”

  “虽然是我出面请他,但也要烦三位走一趟,就说我和皇上有请,务必请他到宫中赴宴,等他来了再说。”

  “遵命。臣等就专程前去请留侯。”

  自刘邦死去以来,张良已是五载多没有见过人了。

  在那些远离京都的诸侯之帮,百姓中甚至流传他早已成仙,驾鹤西归。只有那些“屺桥拾履”、“博浪沙刺秦王”、“鸿门宴”等等,已化为神奇的传说,变成了酒肆村头茶余饭后的精神消遣了。

  张良这种人,可以说他早已经死了,也可以说他是根本死不了的人了。

  王陵、陈平和周勃,当今朝廷最具有权势的重臣,来到这人烟稀少的紫柏岭,这片密林边。他们远远地就下了车,三人今天一副布衣打扮,轻装简从,没有侯王显贵的那身衮衮华眼,轩昂气宇。

  他们摒退随从,漫步着向山庄走来,生怕惊扰这位远离荣华、远离贵权、远离尘世的隐者。

  来到山庄外面,听见山泉叮咚,鸟鸣嘤嘤,还听得见一阵隐隐琴声,若有若无。阵阵清风扑面,令人心旷神怡。

  三人顿时产生一种神秘感,三颗久经沙场的心,也不由得怦怦跳动起来。

  算是这三位重臣显贵的幸运,张良今天心清特佳,听何肩说三位故人微服造访,欣然出门迎接。

  三人只见子房长发披肩,精神矍铄,骨立形销,宛如一位高人隐士、一派仙家气概。与当年那位精明干练、风流倜傥的谋臣策士,已判若两人。

  没有客套,没有多余的寒喧,拱手相拜,然后仰天大笑起来,笑得那么坦然、诚挚,笑得那么舒心、自在,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周勃说:“当前屺桥拾履的少年哪里去了?博浪刺秦的英雄哪里去了?鸿门宴折冲樽俎的智士哪里去了?”

  一问三叹,问得张良热泪滂沱。

  他拉着他们的手说:“今日与故人相见,恍若隔世!我时常在梦中与汉王和诸公相聚,开怀笑谈,清夜醒来难以成眠!”

  大家在泉边宽衣,席地而坐。

  陈平问道:“子房,当年你我输佐汉王逐鹿中原,终于一统天下,你却激流勇退,抽身而去,难道你真是心若死灰,不思长安了么?”

  张良回答道:“我有时也立于紫柏柏岭上,西望长安,浮想联翩。但见京华云遮雾罩、烟云迷茫,依旧是林泉高卧为佳!”

  周勃说:“子房,看在故人份上,我等有危难之处,你肯解救我们么?”

  张良笑了:“三位权倾朝野,官高爵显,一令可通行天下,指挥三军,号令百姓,还有何难处?向我求助,不若饱汉向饿汉乞讨么?哈哈……”

  王陵性格憨直,直言不讳地说道:“我与陈平虽为左右二相,然而可怜左右二相,却将一个人奈何不得!”

  张良诧异地道:“真有这样一个人?”

  周勃接着说道:“别看我身为太尉,统率天下兵马,也把一个人奈何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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