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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张良也大笑起来:“父母生就我这付俗骨凡胎有什么办法呢?你到汉营一问就知道了。快去吧!”

  猎人又为他生火造饭,端上美味山禽,拿出珍藏的好酒来,忙个不停。平日随便来了个陌生人,他都要热情接待,更何况今天是张良驾到。

  “你快下去吧,不然天快黑了。”

  “不妨事,天黑了我也能摸下山,先生放心!”

  猎人走出木屋,张良追出来对他说:“田石,你知道山下瀑布旁的那块黄石么?”

  “我怎么会不知道!怎么样?”

  “我的马就挂在附近,你骑上快去快回吧!”

  “先生好生歇息!”

  田石说完,挑上山珍大步流星地下山去了。

  张良回到田石的木屋,又好象当年住在乌鹫岭田仲那间小木屋里,使他感到分外亲切。他换上松明,添旺炉火,炉上的饭和美味的山禽、干蘑菇,喷出一股股白色的蒸气,发散出扑鼻的诱人的香气来。大半天没有吃饭了,再加上他又爬了这么高的山路,他饥肠辘辘饿极了。等了一会儿,饭菜都熟了,他尝了尝汤,鲜美极了!没有盐,他找了找,也不知主人放在哪里了,没有关系、刚才品尝白味,不是一样的鲜美么?他盛了一碗汤,倒了半碗酒,独饮独酌,慢慢品味。

  这些年来,征战奔波,虽也有吃不上饭的时候,但多数却是玉盘珍馐,在别人的侍候下生活。今夜自己动手,在这远离尘世的猎人木屋里,喝着这种无盐的白味山鸡蘑菇汤,却别有一番滋味。它有一种甘甜淳香的味道,只有在这高山密林中,才品味得出这种天地间至纯、至美的味道来,这也许就是先人所说的“大羹”吧!这种汤喝下肚里,肺腑顿时清新如洗,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他才开始有所感悟,为什么那些炙手可热的在朝者,难以领略到隐逸的甘美?

  他吃饱喝足之后,带着一种好奇和神秘感,想去夜间的林中走走。出门前他心里还是有些发怵,取下壁上田石的刀来,以防不测。一个丝毫也不惧怕秦始皇和西楚霸王的人,毕竟还是对暗黑林中眼睛闪着绿光的猛兽有些害怕。

  人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成了野兽的人。

  张良拉开门走出屋外,沉重的木门嘎吱作响,他惊喜得倒吸了一口气,好大的月亮!

  暗黑的林中与明亮的天空,形成极大的反差,几束银亮的月光从树丛的空隙间透射进来,立刻使森林变得格外神秘和迷人。

  走出林子来到山岩边,他抬头一望,云翳全然褪尽,穹庐般澄碧的天庭罩在他的头顶,呈现出令人迷幻的深邃高远的梦一般的景象。站在这高高的山顶,似乎可以扪星抚月了。

  月光抹去了时间的痕迹,深谷幽暗的林丛神秘莫测,风中传来鬼泣狼嚎般的呜呜声,令他感到不寒而慄。

  此时此刻站在这里,好象人世间没有发生过春秋五霸与战国七雄,他虽然沉醉过这种超尘避世的淡泊感,但他还怀着强烈的建功立业的宏图大志,还不甘心就那般远离尘世,老死山林。

  如今,十多年过去了,一场轰轰烈烈、足以炫耀青史的灭秦之战和楚汉相争,已随着今天上午奠祭那黄土覆盖的鲁公墓而结束了。他已经经历过人世的大起大落,经历过威武壮丽的大较量和惊天地泣鬼神的生死搏斗。未来的日子,还有什么能与这七八年的金戈铁马的戎马生涯相比的呢?

  登上了人生的峰颠,就应当准备下山了;激起了冲天巨浪,就必须急流勇退。猛然间,他又想起了侯伯盛,他的眼前又浮现湖畔那一双破履、两行脚印。他不相信侯公死了,只不过太伤他的心了,他也把一切看得太透了。如今他已是心如死灰,如介之推不想再见重耳罢了。所以刘邦要打捞他的遗体并为他筑墓,他只好将他岔开了。

  汉王立即就会登上皇帝的宝座,那时他拥有帝王之尊,君臣森严的等级,就决不可能如现今这般推心置腹。他对刘邦已经没有多大的用处了,还是早点离开他的好,走得远远的,别在有一天由“帝者师”沦为“阶下囚”,历史上如此的教训还少么?不如归去!

  此刻,他才豁然开朗!为什么恩师要他在十三年后来到这里?不是在让我成为“帝者师”之后,功成身退,迷途知返么?他,真是料事如神啊!

  他的那双令人永远难忘的目光如炬的眯缝的眼睛,洞穿一切历史风云。

  他感到倦了,那八年来的戎马倥偬,八年的铁血征战,八年来的生死较量!这种倦,即也是厌倦,那人间的荣华富贵,有如这月空里的片片浮云,淡了,远了,消逝了……

  啊,这里令人肺腑清新的空气,令倦眼明亮的青山,令双耳聪慧的鸟鸣。特别是这里将从此远离了流言、忌妒、阴谋、纷争,与世无争,与天地合一,象乘云驾鹤、饮泉餐华的仙人,是何等心旷神怡啊!

  现在,他体弱多病,何不借口告病归隐于这青山林泉之中呢?

  他深深感谢教诲他为“帝者师”,又提醒他功成归隐的恩师。

  恩师,你究竟还在不在人间?如果你已驾鹤西去,你的坟茔肯定在这座青山里,我一定要找到,找到之后就在你墓旁结庐相守,与天地长伴,与日月同终。

  张良决心已定,他转身回到木屋,安然躺在用兽皮铺成的床上,他从来没有在这般安静的环境中睡过。他往日爱失眠,然而今夜却很快地睡着了。

  深夜,睡梦中,他突然被急促地敲门声惊醒。

  张良以为是田石回来了,忙下床开门。然而门开以后,门内的人和门外的人都得住了!

  张良一见不是田石,在这深山老林、人迹罕至的木屋,这深夜的不速之客又是谁?

  敲门者见开门者竟然不是田石,而是一位素不相识的人。他素知田石无亲无故,那么今夜这里又有何变故?

  一束月光照在木屋门前,他俩默默相视许久。

  “田石不在家吗?”深夜来访者警惕地询问。

  “田石天黑前下山到谷城为汉王送山珍去了,我是路过这里借宿的,请问你是谁?”

  “我是后山采药者,时常与田石往来。前次田石采到一种治伤神药,我有一位故友受伤住在我那里,今夜病危,只好深夜前来求药。”

  “田石要明天才能回来,性命攸关,该怎么办?”

  采药人举起松明,在挂满草药的墙壁上寻找,终于喜出望外地说:

  “就是这种!我与田石交谊甚厚,人命关天,只好先取走了。请先生转告田石,说我改日再登门拜谢!”

  张良多年浪迹江湖,又长期过着军旅生活,对于治疗创伤之药非常注意。平日都随身带有金创药,以防万一,但须视情况使用。他把身上的药包取了出来,然后对采药人说:

  “让我和你一起去看看!”

  来人开始感到十分为难,又不好拒绝。

  张良一听说是刀伤,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眼下楚刚灭,项羽的文臣武将战的战死,突的突围,有不少人身负重伤,只得藏匿民间。这位身负重伤、生命垂危的楚军将尉不知是谁?还有一些是他正在寻找的人,又会不会是他?一定不要放过了这一寻找的机会,于是他说:

  “请你放心,不管受伤的是何人,我一定不会加害于他,你只需对患者说,我是世代在这深山里采药的人就行了!”

  救人要紧,无可奈何,来人只好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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