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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康,现在是什么时候?赶快起来回话!告诉我,躺在这大厅上的死者是谁?你快说!”

  “是,是二公子呀!……”

  他走到未曾入殓的死者面前,一下子揭开白色的尸布,露出了二弟大睁着眼睛的苍白的脸。他悲痛万分地低声说道:

  “二弟,为兄回来迟了……”

  他单膝跪在二弟的遗体旁,伸出手在死者冰凉的眼帘上一抹,使他合上了双眼。

  “程康,二公子是怎么死的?怎么还不入殓安葬?”

  问到这里,这位忠实的家人,又只有泪眼相望了……

  当内史胜率虎狼之师直逼韩国京都阳翟时,羸弱的韩国连招架之功也没有了。城门攻破之后,秦军杀入城内,火光冲天,尸横街市。秦军一个个左挟人头,右挟生虏。韩王安被生擒,押往咸阳,韩国昔日的公族权臣,限一月之内迁往咸阳近郊,不从者诛九族。

  秦军来到昔日的相府,只有二公子在家。二公子平日性格温顺,生性怯懦,兄长又不在家,秦军命令他一月之内迁徙咸阳,眼看日子一天天逼近,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只有悬梁自尽了。二公子死后,秦军不许下葬,向家人程康逼问大公子的下落,要他交出人来。今天在白天已经来催逼过三次了,明日一早,韩国公卿被解押到咸阳近郊的最后期限已到,不容不走。

  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大公子总算归来了,他将如何定夺?

  大公子在二弟的遗体边伫立片刻,便叫程康将家中的三百家僮全部叫来。程康告诉他,这三百家僮,逃的逃,亡的亡,只剩下一批老弱和无去路者还滞留在相府。他们全部被叫到厅堂上来,大公子又命程康将家中金银珠宝抬了出来,叫剩下的家僮们自取,然后趁天明前,从后门火速离开相府。家僮们刚刚散尽,就听见大门外响起了沉重地撞门声,只见火光映天,吼声动地,肯定是秦军搜索来了。一座空空的相府,像洪水中的孤城,倾覆在即。

  顷刻间,府门已被撞开,秦军举着火把呐喊着冲了进来。

  这时,大公子悲愤地说:“二弟,为兄不能安葬你了!国破家亡,你只有死不瞑目了,让为兄为你火葬吧!”

  说完,举起烛台,点燃厅堂的幔帐,眼看秦军逼进,他对程康厉声喝道:“快跟我走!”拔出腰间短剑,大步流星地向后院奔去,很快便隐没在夜色之中。

  他只身从城墙残破处逃出城外,迅速隐入一片玉米林中。他回头一望,只见相府的方向火光映红了天空,程康已不知去向。

  阳翟城东十里处的松岗之上,是祖父和父母的陵园。他决定到那里拜别之后,就开始国破家亡的飘泊流亡的生涯。

  逶迤来到松岗之下,这里是一座韩国的皇家园林。祖父葬于斯,二十年前父亲葬于斯,三年前,母亲也葬于斯,可怜二弟尸骨难收,不可能再在这里伴亲人安眠了。如今宗庙倾毁,江山易色,这座陵园也很快要被捣毁了,说不定守国人也早已跑光。

  初夏夜晚的星光下,黑黢黢的松林虬枝,状如魑魅魍魉,令人不寒而栗。如今对于他来说,还有什么可怕的?今后的岁月颠沛流离,他就得去穿刀丛、趟血海,提着脑袋去闯天下,说不定到头来,也依然是死无葬身之地。像一片落叶,被狂风吹向天涯海角,永远也难归故土难归根……

  他大踏步向松岗走去,来到父母陵前,庄严地行叩拜大礼。一头拜了下去,鼻子里感到阵阵酸楚,他终于忍不住,扑了上去抚着墓碑痛哭起来。他知道岗下就是大道,不时有秦军巡逻,稍有不慎,就会身陷绝境。因此他得压抑住哽咽抽泣,愈是不能痛痛快快地放声号哭,胸中愈加痛楚郁结。他用头撞击着墓碑,鲜血从额角顺着脸颊流淌,全然没有一点疼痛的感觉,他浑身抽搐,已经渐渐地麻木冰凉,不知不觉昏昏沉沉地睡去。

  正在这时,他头顶一棵高大松树浓密的枝叶间,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头皮发麻的怪笑,听见一个西秦口音的人在说:

  “你们这些韩国的亡国贵戚,如今连你们的君王都已被虏至咸阳,尔等还贼心不死,东躲西藏。我每夜都要在这里捉到几个哭陵之人,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说完,一个黑影从树上跳了下来,手提一柄长剑,猛然将他擒获,押着他沿着石级走下山来。他摸摸腰间短剑,已在跳越城墙时失落了,如今手无寸铁,如之奈何?只要被他押了回去,秦国严刑峻法,必死无疑,这样丢了脑袋确实太冤枉了。大丈夫应当轰轰烈烈干一番大事业,再光明磊落地死去,如此年轻就不明不白地死于非命,难道真是天意吗?

  天亡我,为何如此不公?

  他停下步来,望望满天星斗,仰天长叹了一声。

  “走!”

  身后解押者的斥责之声刚落,突然听见一声沉重的钝响,他回头一看,这个家伙已倒地而亡。

  正在惊诧间,见一个人影快步走来,他正待转身逃命,突然听见一个熟识的声音在轻声呼叫他:

  “大公子!”

  “是程康?!你怎么也在这里?”

  “这里不是叙话之处,万一再撞了巡逻的秦军就完了!”

  程康从死者身上解下剑匣,再从他手里取下长剑一并交与公子,然后抱起死尸,扔进路边的荆棘丛中,再拉着公子钻进了松林深处,找了个十分隐秘的林丛,悄悄叙话。

  “我和公子失散之后,便料定公子会到松岗拜祭祖坟。前两天就有几位韩国贵戚被斩首暴尸街市,都是因为深夜偷偷跑出来拜祭祖坟被抓获的。我怕你又遭不测,没有想到公子果然重蹈覆辙,险些丧命。”

  大公子唯有叹息而已,想起来都还有些后怕。

  程康又告诉他:“我还有要紧之事,还没有来得及向大公子禀报。”

  “如今已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什么要紧之事?”大公子并不以为然。

  “听到内史胜率大军伐韩的消息传来,二公子和我都料定大难临头,江山难保。一个深夜里,我们将家中黄金珍宝装了两箱,运至松岗相爷和老夫人墓前,挖了一个坑埋下了,以备急时之需。”

  大公子以为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如今国破家亡,虽有价值连城的国宝又有何用?更何况钱财乃身外之物,我今后将流亡江湖,何必为金钱所累?再说一辈子守着这么一大堆金银财宝,又有什么意思?纵使我能守住这些财宝,隐名埋姓、平平安安地终此一生,又决非我所愿!

  程康说:“公子心怀天下之志,轻财薄利,非常人所能及,日后必成大事。但公子长此流亡江湖,必有坎坷困顿之日。不妨随身带上点黄金珍宝,以备急时之需,这才不失为明智之举。”

  管家的话打动了他。他突然向程康深深一拜,慌得程康赶紧将他扶起。

  大公子说:“深感你多年来对我家的忠诚,如今我已无家可归,无亲可投,就拜你为兄。那些埋藏的金银财宝,兄所言极是,我只能带少许上路,以备急时之需,余下的请兄存用,也可用以扶危济困。留在那里让人争夺,相互欺诈屠戮,也是一场灾祸。”

  “蒙公子不弃,认仆为兄,见当肝脑涂地,不负于弟。请弟跟我来。”

  程康带领着大公子,摸到东面的崖边;拉着一根碗口粗的裸露地外的树根,下到半岩处,拂开藤萝,有一个仅能容一人匍匐前行的洞窟。爬行两丈许,洞开始越来越宽,转了几个弯后,可以弯腰行走了。

  这时,程康让大公子稍等片刻,他伸手从石壁的孔洞里摸出一个木匣子来,这是事先准备好的取火之物,他用它点燃火烛,一前一后来到一个宽敞的石室,约一方丈宽,人在其中可以直立。

  这是当年相爷死后,营建墓地时就修好的地下室。相爷临终嘱咐,待夫人百年之后合葬于此,然后请工匠塑歌伎乐工、卫士家僮之陶俑置于其中。安置陶俑的事,大公子是知道的,已约好等陶俑完工,待他半年后周游归来,当举行大典祭祀,安置陶俑。

  这条暗道是程康在韩亡之前,埋藏金银财宝时发现的。估计可能是二十年前相爷死后,修筑陵墓的工匠偷偷挖成的。这批工匠根据前人的经验,为帝王将相修造陵墓,他们深知主人怕工匠泄密,引来盗墓之人,于是让工匠殉葬,最后将他们封闭在墓穴中。因此,他们总是一边造墓,一边悄悄为自己挖一条以防万一的出口通道。

  这条通道又是如何发现的呢?

  那天晚上,月黑风高,风雨飘摇的韩国都城,今夜无人安眠。程康与二公子各自骑了一匹马,再让一匹马驮了两只木箱子,用布帛裹了马蹄,悄无声息出了都门,直奔松岗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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