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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陶谷被送回客馆后,醉得不省人事,和衣大睡半天一夜,方才醒了过来。酒醒之后,陶谷想起昨日扫兴之事,气急败坏,可是又不便发作。他想来想去,觉得三十六计,还是走为上策。于是差人去韩府送信,声称翌日启程北归。韩熙载将信转呈李煜,李煜授意韩熙载:指派两名小吏,到十里长亭从简送行。这种冷落的仪式,与当初陶谷来时百官在此夹道欢迎的热烈场面相比,不啻是天壤之别!陶谷明知这是有意奚落和侮辱,也只好忍气吞声,听之任之。李煜则落井下石,抢先派亲信赶往汴梁,将陶谷在金陵的桃色丑闻和那首小令《风光好》广为张扬,弄得他在京城中声名狼藉,苦不堪言。

  如今,李煜连这种恶作剧式的较量都成了奢想。他对眼前的一切只有在背地里横眉冷对,日复一日,苦熬时光。这种国亡身虏的生活,使他不时想起翰林学士当年抄呈的一首暗伤亡国的词。那是后蜀进士出身的检校太尉鹿虔,为了凭吊前蜀王衍亡国而作的感事词。

  鹿氏在这首词中,淋漓尽致地咏叹了宫苑荒寂,绮窗愁怨,人去楼空,歌吹声断的凄凉景象,并借助烟月不知,夜阑还照,野塘残荷,怆然啜泣等自然景物,抒发了他的哀悼感愤之情。由于南唐后来与前蜀有着相同的灭国遭遇,这首词在李煜的情感上经常引起共鸣,故而他不断轻吟鹿氏的呕心之作《临江仙》:

  金锁重门荒苑静,绮窗愁对秋空。翠华一去寂无踪。玉楼歌吹,声断已随风。
  烟月不知人事改,夜阑还照深宫。藕花相向野塘中。暗伤亡国,清露泣香红。

  每当李煜吟起鹿虔的词,自然就联想到自己眼前的处境:往事堪哀,对景难排。秋风萧瑟,庭院空旷,门前冷落,无人问津,小楼珠帘终日不卷,青绿苔藓布满石阶。入夜,秋凉袭人,月华泻地。他伫立窗前,不禁又想起金陵的宫苑殿宇,此刻纵然安在,奈何早为他人所有,往日的一切繁华,都已成了过眼云烟。而悬在中天的那轮明月,对此却全然不知,依旧空照着李家祖孙三代的故居和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真是“烟月不知人事改”,令我伤悲。李煜想到这里,似感借他人之酒杯,已不足以浇自己胸中的块垒,于是,他又填了一首自怨自责的感伤词,调寄《浪淘沙》: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李煜这类怀念家山故国,感叹身败心痛的词作,很快就流传到江南,在通都大邑的文人学士中间不胫而走。同时,也很快就被赵光义安插在各地的耳目所察觉,他们昼夜兼程,奏报京师。赵光义读过李煜的一些近作,心中的怨怒与忌恨愤然而生。

  在赵光义看来,大宋朝对待李煜这个降王,可谓仁至义尽,古今少有了。在汴梁,李煜的府第规格仅次于当朝皇帝的宫殿,不要说一般的皇亲国戚,就连京兆府尹、秦王赵廷美的衙署也无法与之相比。可是李煜对此还不知足,整天唉叹什么“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对我明服暗不服,真乃是可忍,孰不可忍!为此,他决定派人前去李煜住地再探动静。究竟派谁合适,他一时还拿不准。

  想来想去,最后把主意打在了李煜的旧臣、原南唐吏部尚书徐铉身上。此人随同李煜降宋后官居散骑常侍,是时正奉命在史馆撰写回忆南唐史事的《江南录》。

  一天,赵光义召见徐铉,谈罢正事接着问道:“卿近日可曾见到李煜?”

  徐铉回答:“未经圣上恩准,臣岂敢擅自同他会晤?”

  赵光义说:“卿言差矣!朕以为,卿得闲还须常去探视。尔等如今均为本朝命官,亦属同僚,哪有互不走动之理?况且,尔与他又毕竟有过一段君臣情谊。古诗云,‘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禽兽尚且如此,何况人乎?”

  赵光义的这番话正中徐铉下怀,是他求之不得的事。当年,徐铉同李煜曾肝胆相照,荣辱与共。李煜对徐铉无比器重,将他倚为股肱;徐铉为了回报知遇之恩,不惜身家性命,两次冒险出使汴梁舌战赵匡胤。降宋以后,他早就渴望拜会李煜,无奈朝廷有禁,不敢轻举妄动。现在既得赵光义准许,徐铉不禁心喜,当即谢恩:“臣遵旨!”

  徐铉从宫里出来,回到宅第稍事休息,便更衣策马谒见李煜去了。

  李煜的府邸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汴水岸边,是一幢屋宇连甍,花树掩映,颇具江南特色的园林式建筑。黑漆描金的正门两侧,各有一尊口中衔珠的石狮雄踞。

  徐铉望门下马,见有两个老卒守门,便上前说明来意:“请禀报陇西郡公,故人徐某求见。”老卒闻听“故人”求见,马上意识到来者是南唐旧臣,当即断然拒绝:“朝廷有令,江南故旧不准谒见。”

  徐铉据理争辩:“吾此行乃奉皇上口谕而来。”

  老卒听说徐铉系奉旨而来,自然不敢怠慢,迅即满脸堆笑入内通报。

  过了片刻,老卒返回门外,毕恭毕敬地将徐铉迎进院内。这时,徐元已在庭院的葡萄架下摆放了两张对向的旧藤椅,中间的藤几上摆着两杯新煮的香茶。徐铉见状,深感不妥。他想:世间哪有君臣平起平坐之理?于是,他要求撤走一张。未等徐元动手,李煜已步履匆匆走到他的面前,徐元当即退下。

  徐铉撩袍,欲行大礼,李煜赶紧上前制止,连说:“使不得,使不得!时至今日,再行大礼,岂不僭越?”随后便伤心地拉着徐铉的手流起泪来。

  徐铉搀扶李煜来到一张椅子上坐定,然后又将另一张椅子朝后移动一下,自己才侧身坐下。两人长久凝视对方,彼此沉默不语,似乎这四束惊喜与忧愁交织的目光,足以代替别后不知该从何说起的千言万语,真可谓“此时无声胜有声”了。最后,还是李煜打破这沉闷的局面,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操着自疚自惭的口吻说:“悔不该当初错杀潘佑、李平!”

  李煜这句份量十足的话,徐铉心里完全明白。当初李煜治罪潘佑、李平,特别是潘佑,徐铉曾推波助澜,如今回想起来,着实愧悔莫及。假如那时采纳潘佑所献计策,派少许精锐部队化装成商旅,潜入荆南,放火烧掉宋军隐蔽在江边芦苇丛中的千艘战船,打乱赵匡胤以舟代桥的征南计划,肯定会推迟南唐的败局。可是,此时此地,他感到确实不宜谈论往日治国用兵的是非,李煜似乎也发觉自己适才失言,因此二人都不再做声,相顾无言。这次会见,尽管双方都富有诚意,且无争执,然而却又都话到嘴边,欲言又止,或所问非所答,言不及意,以至后来兴致全无,悒悒而散。

  徐铉拜会李煜归来,赵光义传旨盘问。徐铉生怕隐瞒旧日君臣的谈话内容,被以欺君罔上之名论罪,只好原原本本向赵光义和盘托出。赵光义对李煜悔杀忠臣、思念故国的表现怀恨在心,于是便暗生杀机,要将李煜置于死地而后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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