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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这是当时的景致,归来路上,被细雨淋着,东风飒飒,别有一番情趣。

  七小姐在京城会不会也淋着细雨,沐浴着东风呢?否则一定是在她姐夫家里,无聊地打开香炉的鼻纽,添上香料,把它点燃,香烟袅袅,弥满了闺房。

  她一定孤寂地坐在窗前,看着庭院里丫环小翠笨拙地用长长的丝绳,从井里汲水。那汲水的辘轳是用玉石雕饰成老虎形状,就像香炉铸成金蟾模样。香炉锁闭虽严密,可是还有鼻纽能够打开关闭;井儿再深,还是能够汲上水来。她一定在苦苦地相思,一定在想为什么自己不能摆脱这被隔绝的处境,跟他欢聚呢?

  晋代大官僚贾充的女儿,曾从门帘后面,窥看年轻潇洒的学子韩寿,一见钟情,爱上了他,就大胆地同他幽会、私通。后来被父亲发现,把她许配给了韩寿。七小姐啊!你知道这则故事吗?

  宓妃因掉进洛水而死,转世成甄氏。本来她跟曹植要好,曹植也要娶她为妻。可是父亲曹操自做主张,把她给了曹丕做后。她郁郁成病,又因郭皇后的谗害,不久就死去了。曹丕故意把甄后的遗物玉镂金带等物,赐给曹植,让他睹物思人而悲痛。后来曹植回自己封地,路过洛水边,夜晚梦见甄后向自己走来,向曹植倾吐了爱慕之情。七小姐啊!你知道这则故事吗?你应当像贾氏和甄后那样,为了爱情而不顾世俗礼法,勇敢地冲破束缚,摆脱孤独和痛苦!

  李商隐希望自己心爱的人,能够成为一个勇敢的人,于是提笔继续前面那两句诗:“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写道: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写罢,他又重吟最后两句,总感到和心爱的姑娘远隔蓬山,难以相聚,切莫和春花争荣竞发,寸寸相思都变成了寸寸灰烬!他被一种极度的悲伤所笼罩,陷入无边无际的痛苦中。

  五

  秋高气爽,李商隐身体略有好转。

  令狐绹从京城派来一辆四匹高头大马的马车,并转来一封亲笔书信。

  信中,八郎首先得意地通报说,朝廷已升调他为左拾遗,邀请义山贤弟速到京都,参加庆贺宴席。接着说,彭阳公公务繁忙,身体一直不好,要辟聘他入幕,希望他尽快去兴元。第三件事,使商隐兴奋了一阵。说来年春试的主考官,朝廷已确定为高锴。八郎与他关系很密切,表示要鼎力推荐义山贤弟。

  李商隐拿信在手,又复读一遍,觉得八郎之言不能全信,或者不能太认真。当年恩师也曾说过“推荐”之类的话,结果如何呢?信得太认真,信得太投入,将来一旦不成功,会更痛苦,何况八郎的话,言过其实、夸夸其谈者居多。当然,其中很可能有恩师的意思,他不过巧取顺水人情罢了。

  不管怎么说,盛情难却,自己是不能拒绝的,于是提笔,致书一封,书云:

  子直足下,行日已定……自昔非有故旧援拔,卒然于稠人中相望,见其表,得所以类君子者,一日相从,百年见肺肝。尔来足下仕益达,仆困不动,固不能有常合而有常离。足下观人与物,共此天地耳,错行杂居,蛰蛰哉!不幸天能恣物之生,而不能与物慨然量其欲,牙齿者恨不得翅羽,角者又恨不得牙齿,此意人与物略同耳!有所趋,故不能无争,有所争,故不能不于同中而有各异耳。足下观此世,其同异如何哉?

  ……

  这封信,李商隐原想诚恳地抒写一下感激之情,但越写越气,感愤越深,怀才不遇、愤世嫉俗,一泄不可收拾,仿佛一吐为快。写完,心情顿然轻松,连相思之苦也变淡了。

  把信折好,请人先送京城令狐府。五日后,他坐进那辆四匹高头大马的马车,很快便来到京城。

  秋日京都,依然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一派繁华。

  鬼使神差,李商隐此次入京,绕了一个弯,从延兴门入城,经新昌坊和升道坊,再往前行,则是永崇坊。

  他停车在路口,略略歇息。向南望去,那是他多日来夜思梦想的昭国坊,王家七小姐就住在那里!期望能侥幸遇见她,哪怕只看她一眼。

  李商隐欠欠身子,想让赶车人往南走走,可又停住,坐回原来座位上。八郎家在开化坊,要往前走,向北拐,怎么能向南呢?车夫询问,又该如何回答?

  就在这时,突然驶过来一辆八匹白马的马车。那马个个高头大蹄,踏在路上,雷一般鸣响。这是哪位皇族贵戚高官大姓家的马车呢?相比之下,八郎派给自己坐的马车,简直寒酸得可以了。

  李商隐有些不自在,想看看车里坐着怎样高贵之人,自己是否见过。如果是熟人,应该下车施礼打个招呼才是。

  正在这样想着,马车隆隆地驶过来。车里坐着的,是位小姐!

  那小姐正是王家七小姐!

  那小姐仿佛也认出李商隐,满脸羞红,正要说话,被身边的另一位穿着华丽的女人拽了一把,没能开口,用一把圆月形状的扇子,把自己的脸遮住一半,秀美的双目露在外面,定定地盯着李商隐。

  李商隐被这突然出现的场面惊呆了,像在做梦,想大声呼唤七小姐停下车,自己有许多许多话要说,但是,就是开不得口,喊不出声,手抬不起来,身子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雷鸣般的车马声中。

  眨眼功夫,一切又恢复常态。

  李商隐想证实一下是不是自己在做梦,于是向车夫问道:

  “刚才过去的那辆马车,真够气派的。那是哪家王爷的车呀?”

  车夫斜了他一眼,从鼻子眼里“哼”了一声,回答道:“那算什么好车?你还没看见过华贵的马车哩!王爷才不稀罕坐那种车!”

  “那是谁家的马车?”

  “千牛卫李十将军家的马车。白马拉的马车,是专供女人坐的。”

  果真是她!

  回到令狐府,跟七郎三兄弟寒喧见礼之后,李商隐回到客房,诗兴又发,提笔写道:

  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
  扇裁月魄差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

  这次街头转瞬即逝的照面,使李商隐苦苦相思中,露出一丝光亮。他决定去昭国坊拜访李十将军,兴许侥幸能再次遇见王家七小姐。那可以说是真正有缘分。

  六

  到令狐绹家,每天都要陪伴迎来送往,吟诗宴饮应酬。李商隐身体虚弱,也只好咬牙忍耐。

  他想早早离京去兴元到恩师身边,可是八郎死死不放,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明年考试眼看就要到了,应当在京好好备考、干谒、温卷。商隐有理由不同意八郎 的好意。当然,李商隐还有个不能讲出的缘故,要他留在京城。

  八郎的姐夫裴十四和姐姐来京回娘家多日,要返回华州老家,自然要设宴欢送。他那些朋友、同事以及令狐家的亲戚等等,都要请来。

  宴会是从早朝结束,八郎从紫宸殿归来开始。

  八郎的交际手段还真有两下子。他从朝中把礼部侍郎兼知贡举的高锴大人也请来了。一个小小的从八品左拾遗,在朝中是什么地位?竟能把正四品的侍郎大员请到家中,确实给八郎面子上增光,为小小的送别姐夫姐姐的宴会添了彩。

  问题还远远不在这里,高锴是今年秋天刚刚封任的主持明年大选考试的知贡举,即主考官!他能决定数千学子的命运,能决定他们的前途!有多少学子为了应试及第,几天几夜守在主考官府上门口,想行卷想干谒想见主考官大人一面,都不能如愿。而今天,八郎竟把他请到家来,一同饮酒,这是何等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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