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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宴会厅堂中一片沉寂。直到李商隐回到座位,刚要坐下,众幕僚才像醒过来,哄然议论起来。

  七郎是位热烈拥护者,赞不绝口,大声道:“此诗,堪称天平军幕府杰作!起二句,把锦瑟姑娘比为仙女那般圣洁,太恰当了。同时还暗中点出她的经历。姑娘曾做过道姑‘上醮坛’,后来才到我家入了乐籍。她从不浓妆艳抹,一贯‘慢妆’,显得脱俗高雅。她能够在水晶盘上舞蹈,舞姿绝伦!颔联赞美姑娘的容貌体态。颈联运用古诗《陌上桑》中:‘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的手法,极力烘托锦瑟姑娘的俏丽。尾联以自己作结,反用三国刘桢酒宴坐上,平视的故事,进一步突出锦瑟姑娘俊美耀眼。”

  九郎在旁插嘴调侃道:“‘不敢公然仔细看’,李哥是偷着看,看得更仔细。”

  众幕僚哄堂大笑,你一句我一句地挑剔着,都不愿公然表现出赞赏之情。行军司马张大人慢慢站起,道:

  “在座的同仁中,穿青色官服的御史不少,他们因为锦瑟美丽,都想辞官?写得太过份。‘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那都是一些愚蠢的农夫。在座的监察御史大人,怎么会做出如此失身份丢面子的事?”

  他是想为在座的御史们开脱,然而效果适得其反,判官刘蕡御史简直如坐针毡,满脸流汗,不敢抬起头来。

  蔡京早就坐不住了,知道“白足禅僧”是指自己,所以担心有人知道自己曾经做过和尚,不时用眼睛斜睨七郎九郎。

  这事只有他们兄弟俩知道。这两个小子还常叫自己“花和尚”。七郎厚道,不会揭人伤疤让人难堪。九郎惯好恶作剧,笑嘻嘻地瞅着蔡京,示威似地一会儿动动身子,一会儿扬扬手,好像要求发言似的,吓得蔡京魂飞魄散,直抱拳向他求饶。

  令狐楚高兴地饮着酒,非常得意,自己没看错人,商隐这孩子文思敏捷,聪明过人,善于把自己脑子里的古今典故,融汇贯通地用进诗中,非常贴切,丝毫不露拼凑斧凿痕迹,真是一个天才呀!

  他瞅瞅对面的锦瑟姑娘,她满面羞红,双唇紧抿,嘴角向上翘起,文静地暗暗笑着,不时偷眼望着商隐,似在传递秋波柔情,令狐楚笑了。

  但是,他想起了湘叔的话,说过八郎对锦瑟姑娘很钟情;忆起在京都开化坊家,八郎对她的迷恋,不由得收敛笑容。自己的儿子和门生,都对她有意,都喜欢她,这还了得!古人云:玩物丧志,贪色丧命。这件事,像一块大石头压在令狐楚心上。

  五

  幕府工作很辛苦,往往文书堆案盈几,其办公规矩极严格。韩愈曾深有体验,说幕僚是“晨入夜归,非有疾病事故,辄不许出。”此外还要值夜班。李商隐没有做过官,是白衣入幕,对于这种幕府生活虽然已经将近一年,可仍然难以习惯。太和四年(公元830年),一天秋夜,明月皎洁,繁星撒天,远处秋虫鸣唱,幕府里一片寂静。同僚们已经进入梦乡。

  李商隐今夜值班,坐在屋里心烦意乱,便到院中,边踱步边想着心事。

  他恨自己虚度年华,举业未成,施展报国报君理想不能实现,光宗耀祖,重振门庭,更为渺茫!堂叔临终流着眼泪叮嘱的话,犹在耳畔!

  八郎已经在年初中了进士,从京都长安来郓城跟父母团聚。明年将去参加吏部的“释褐试”,就能授官。可是自己依然是个白衣巡官,一个可怜的幕府小吏!连锦瑟姑娘都不愿理睬自己!

  幕府十天休假一日,用以洗沐浣衣,称为旬假。那个旬假的晚上宴饮,锦瑟坐在八郎身边,接二连三咏唱八郎的诗作,还亲昵地叫他“八哥”而不是八公子!

  李商隐闷闷不乐地坐在一旁,最后实在忍无可忍,把《谢书》一诗,让湘叔送到她手中。锦瑟姑娘竟犹豫不定地看着八郎,征求他的意思,是否让唱!

  八郎自中第后,常常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自己有宰相的肚量,不跟未中第的七郎九郎商隐等人论长道短,表现得很宽宏。他见湘叔送来的是李商隐的诗,颇为不悦,但是他知道诗的内容,是商隐对父亲传授撰写章奏文字的感激,没办法阻止,于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对锦瑟道:

  “我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作哩。李商隐没好诗。你愿意唱这首诗也行。唱吧,唱吧。”

  锦瑟亮亮嗓子,反复唱了两遍,歌声清脆圆润,把诗人对令公的感谢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

  想到这儿,李商隐笑了。锦瑟姑娘的心是不容怀疑的,是倾向自己的!

  夜半子时已过,浩月西斜,秋风阵阵吹来。李商隐有些凉意,拽拽黄色的巡官服,一股透心凉从腹胸向上涌动,它比秋凉要凉上百倍。在幕府里当差,没有功名的人,只能穿黄色服装。一看见这黄色官服,他就有一种厌恶幕府的情绪在心中翻腾。

  忽然,他想起大诗人杜甫晚年飘泊西南,被聘进严武的幕府,任节度参军。他年老多病,仅带着从六品的虚衔工部员外郎,所以常被年轻位高的同僚轻视,于是产生“白头趋幕府,深觉负平生”的感叹。而自己因为年轻是个未入流白衣庶人,也常常被人看不起。令狐绹装出一副大度宽宏的样子,实际上一肚皮瞧不起自己!

  李商隐记起在一个秋夜,杜甫在幕府里值班,曾写一首《宿府》诗。他略略思索,便开口吟咏起来,诗曰:

  清秋幕府井梧寒,独宿江城蜡炬残。
  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
  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
  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

  越吟,他越觉得诗中的境况,和自己此时此刻的情景一模一样。

  清秋,在幕府里独宿,漫漫长夜,只能听到更声角声不断。天上的月色极好,又有谁来陪伴自己一起观赏?行路难,世事艰难!老诗人说得一点不错啊!

  李商隐仰天吟唱,潸然泪下。

  第二天清晨,天平军节度使幕府议事大厅刚刚开大门,士卒们刚刚拿起扫帚清扫,李商隐就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面带倦容,两眼通红。士卒们感到奇怪,但也不敢近前询问,任凭他坐着或站着。

  日出卯时,令狐楚由节度副使陪着,从后厅走来。他一眼瞧见商隐,心想昨晚值班,按例今日应当休息,这么早来议事厅,一定有紧急要事吧?于是紧走两步,迎了上去。

  “令公,早安!”

  李商隐因为入幕做了巡官,所以称呼也改为令公,和幕僚们一样。

  令公站定,从容还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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