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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一


  懿旨传出,满朝愕然。恭亲王奕䜣自咸丰十一年入值军机处至今已有二十多年,在人们的印象中,他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决不至于一撸到底呀!盛昱更是始料未及,同时亦懊悔万分。因为两者相比,新军机处远不如旧军机处。礼亲王世铎为人懦弱无能,遇事毫无主见;额勒和布呐呐寡言,被人讥为“哑人”;张之万号称“治事精捷”、“练达”,实则“唯工迎合”;孙毓汶更是个拍马溜须之徒,只有个阎敬铭是因善于理财受到慈禧太后赏识而入值军机。如此变更,岂不是“易中枢以驽产,代芦服以柴胡”?

  盛昱家园林清幽雅致,牡丹花尤负盛名。适值春季,竞相开放。由于主人素来风雅好客,以往年年此时,都格外的热闹,门庭若市。然而这一天却格外的寂静,花园内,满腹心事的盛昱正独自一人喝着闷酒,不时发出一两声长叹。

  “老爷,”盛夫人急匆匆地走来,说道:“您怎么还在这喝酒呀!难道您不知道发生了大事?军机处被全班尽撤了!”

  听了夫人的话,盛昱长叹道:“我已知晓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我给太后上了道折子,指责军机处办事不力……”

  不等他话说完,盛夫人已开了口:“怎么?那折子是你上的?你怎么这么糊涂呀!

  “我也是好心呀!我乃天潢贵胄,怎忍心看着祖宗创下的基业毁掉?”盛昱擦擦眼睛,长叹一声,接着说道:“唉,我盛昱自负一生,没想到到头来竟做了别人的工具,这让我将来如何去见列祖列宗呀!”

  “做了谁的工具?”盛夫人惊讶地问。

  “太后!我现在才想通了,太后跟醇王爷早就打算去掉恭王爷了,只是定乱安国的亲贵,理当优礼;怎么也说不出不要恭王爷当国的话,正好有我这个折子,让他们抓住了个题目!”

  “唉,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您还是去王爷府里解释一下吧,他老人家对咱挺好的,可您却……”

  “我还有什么脸去见他老人家呀?”盛昱长叹道。

  “老爷,您还是去趟吧!您心里不好受,您想没想过,他老人家此刻比你更难受呀!”

  在夫人的一再催促下,盛昱终于鼓起勇气,穿上件朴素的黑布夹袍,出门奔恭亲王府谢罪而去。

  一走到大翔凤胡同鉴园,盛昱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许多。

  他乃是清初肃亲王豪格的七世孙,算起来是恭亲王奕䜣的侄子,因而平日经常到恭亲王府走走,对于这的一切,他都格外的熟悉。可这次看见门额上“恭亲王府”那几个字,他却觉着陌生了许多,站在府门前,他久久地伫立着……

  “唉哟,盛大爷来了!王爷这会正在会客,总得半个多时辰,才能敷衍得走。您先在小客厅坐吧。”门上看见盛昱,急忙打招呼道。

  小客厅是恭亲王专跟熟人闲叙的地方,没有几个人能到得了这里。如今听下人这样说,盛昱的心才稍稍安了些,但却更觉惭愧。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窗外春光明媚,几只燕子在树上嬉戏,这一切是多么美好!然而此时的他哪有心思领略,他在思索着呆会该如何面对恭王爷……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一声“王爷到!”盛昱急忙定过神,抢上两步,出门迎候。

  “六叔,侄儿给您请安了!”

  “你来了好长时间了吧?”恭亲王一面问,一面进了屋子。

  “侄儿刚到一会。”盛昱答应着,急忙跟了进去。

  到了屋内,恭亲王就在窗前一张坐惯了的藤椅上坐了下来,看他的神色,依旧是那么平和,仿佛什么事也未发生过一般。可愈是这样,盛昱的心里愈是不好受,只见他扑通一声跪倒在恭亲王面前,哽咽着说道:

  “六叔!侄儿对不起您老人家,求您老人家原谅。”

  “言重,言重!快快起来,这是做什么?”说着恭亲王上前扶起盛昱。

  “六叔,我心里好难受。我后悔自己竟做下这等对不起列祖列宗的事!”

  听到这话,恭亲王的脸色沉重了:“不要说了!”他的声音带着点嘶哑,“我在军机处总署二十多年了,国事如此,自然难辞其咎。”

  “六叔,我……”

  没等他话说完,恭亲王已微笑着说道:“好了,不要再难过了。我早知有今日了。自慈安皇太后大丧后,我已防着此着。忽忽间已有三年之久,还算慈恩高厚。谕旨责我‘委蛇保荣’,我也承认。我若不是这般做法,恐怕早已有今日之结局了。”

  “话虽如此,侄儿亦太苛刻了些。”盛昱双目含泪地说:

  “激出今日之局面,实在意想不到赎愆补过,责无旁贷,我一定还要上折子!”

  “不必!”恭亲王正色劝道,“现在时事多艰,交涉日亟,你只要竭忠报国就可以了,不要再枉费心力于这无益之事了。”

  “六叔!”盛昱固执地说,“我一定要试一试!”

  回到家中,盛昱连浇花喂鸟的常课都顾不得,径直奔书房,铺开纸笔。构思久久,方落笔写道:

  为获谴重臣,未宜置身事外,请量加任使,严予责成,以裨时难,恭折仰祈圣鉴事:……惟是该王等既以军国重事,贻误于前,若令其投老田园,优游散局,转遂其逸之念,适成其诱卸之心,殊不足以示罚。方今越南正有军事,筹响征兵,该王等于档案尚为谙练,若概易生手,圣躬既恐烦劳,庶务或虞丛脞。况疆事方殷而朝局骤变,他族逼处,更虑有以测我之深浅,于目前大局殊有关系。……恭亲王才力聪明,举朝无出其右,只以沾染习气,不能自振。李鸿藻昧于知人,勒于料事,唯其愚忠不无可取。国步阽危,人才难得。若廷臣中尚有胜于该二臣者,奴才断不敢妄行渎奏。唯是以礼亲王与恭亲王相较,以张之万与李鸿藻较,则弗如远甚。奴才前劾章请严责成,而不敢轻言罢斥,实此之故。可否请旨饬令恭亲王与李鸿藻仍在军机上行走,责令戴罪图功,洗心涤虑,将从前过错,认真改悔。如再不能振作,即当立予诛戮,不止罢斥,如此则责成既专,或可收使过之效,于大局不为无益。奴才愚昧之见,恭折沥陈,不胜战栗待命之至!

  细细读来,措词不可谓不巧,但盛昱却忽视了一个事实:

  慈禧太后既已处心积虑地要免掉恭亲王,又怎肯收回成命呢?

  阳春三月,御花园内百花争艳。由于除掉了恭亲王这块心病,慈禧太后心情格外的舒畅,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日午膳后,慈禧太后也不歇觉了,带着李莲英便去了御花园。

  看着那满园春色,慈禧太后忍不住深深吸了几口那新鲜的空气,说道:“莲英,今天这园子怎这么好看?”

  “老佛爷,这园子每日都好看,只是因为您心情好,所以……”

  “噢!”慈禧太后仿佛恍然大悟,“莲英,你这嘴可真是越来越巧啦。”

  李莲英急忙答道!”奴才不敢,奴才只是实话实说。”忽然间,李莲英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惊喜地喊:“老佛爷,快看,那朵牡丹花开得多艳丽!”

  慈禧太后顺着李莲英的手指望去,忍不住哈哈大笑,“你呀,来了也不是一次两次,怎么连牡丹花、海棠花都分不清?

  你再仔细瞧瞧。”

  李莲英登时弄了个大红脸,急忙答道:“还是老佛爷您见多识广,奴才怎敢与老佛爷您相比。”

  就在这时,李三顺急匆匆地走来,方解了李莲英的窘境。

  “老佛爷,折子!”李三顺兴冲冲地说道。

  “折子,折子!你就不能让我歇歇?”

  “这又是那个盛大人上的,奴才想上次他上折子时老佛爷您……,所以就赶紧送来。”

  一听盛昱的折子,慈禧太后来了兴趣,谁知一看竟是让自己收回成命,重新任用恭亲王,脸顿时沉了下来。

  李三顺见状顿时慌了,本想能得慈禧太后夸奖几句,谁知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急忙向李莲英递眼色。

  “老佛爷,不知……”李莲英小心地问道。

  慈禧太后递过折子,说道:“你看看,话都让他说完了,又想让我启用恭王爷,想的倒是挺美的。

  李莲英接过折子一看,顿时被那“即当立予诛戮,不止罢斥”吸引住了,灵机一动,说道:“老佛爷,奴才想这话还有些道理,不如就按他所说,再让恭王爷干,一旦事坏,不就可以把他……”

  “别说了!”慈禧太后听了他的话,大怒,“你脑子是怎么长得?这事就那么容易,恭王爷不是一般的人,你知道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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