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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沈玉兰是长春宫的主事内监,也是个没有实权,专管乱七八糟的事却又分毫怠慢不得的苦主儿。老头儿是直隶河间人,李莲英的嫡系老乡,无人处看见可以不顾名节,坐一块说笑逗乐的。今儿进来满脸愁容,浑身上下穿得整整齐齐,头上是金色顶戴身上是鹌鹑褂子,兰袍子,色调暗淡,更衬出脸上愁容的阴森。大家伙儿都挺讷闷,沈师傅一向是很达观的,今儿个怎么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沈玉兰平时为人和善谨慎,对小太监又比较体贴,因而在内监中颇有几分威信,一群小太监看他这样,又看他穿着朝服,想必是在太后那儿碰了钉子。这时候大家再不敢说笑了,师傅再没师傅架子也是师傅,况且,大家看沈师傅不高兴,心里也蛮不是滋味儿,哪儿还有说笑的心情。沈玉兰进来后一声不响地蹲到角落的小凳子上抽了两袋旱烟,还待要抽,人群里一个年纪较大的太监忍不住了,他本来就是沈玉兰的徒弟,所以师傅两字叫得特别甜:

  “师傅,怎么啦?又使主子不高兴了。”

  沈玉兰不抬头,喟然长叹:

  “唉!我这碗饭很快就吃不上了。”

  大家伙儿益发感到不好意思,看他的徒弟开了个头,于是一窝蜂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

  “沈师傅,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沈玉兰唉声叹气不止,满脸沮丧:

  “你不是不晓得,这主子越来越难伺候了。”接着他把刚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给大家伙儿说了一遍,要大家伙儿看在他一把老骨头份上,帮他拿个主意。

  原来懿贵妃一旦贵为大权在握的慈禧太后之后,更加骄横跋扈,不可一世。宫中有“母以子而贵”的风气,她是同治皇帝载淳的生身之母,自然又凭空增添几分身份。咸丰驾崩承德,载淳即位,说是两宫垂帘听政,其实慈安淳厚、善良,可做贤妻良母,却不是能驾驭政治的好手,遇事老拿不出主意,久而久之大权即在慈禧太后掌握之中了。再说,小载淳即位时才几岁大的毛孩子,就是再天生圣明,年龄在那放着,吃屎都几乎不晓得香臭。慈禧太后自然更是如鱼得水。

  俗话说的好,“寡妇老婆没个正形儿”,咸丰死时慈禧才三十不到,正如狼似虎的年龄,一腔欲望没处发泄,她又本来就有不少不待见人的地方。这样一来,生活小事上便更加斤斤计较,小太监动辄即被痛打,天长日久,大家伙儿去给慈禧太后当班时都准备了一套特殊的器材,用大块牛皮制成护膝,防止长跪,以大块棉布双成几层,垫到屁股上,防止挨打。因为太监挨打不像宫女,是不脱中衣的,当然,脸上自然没法保护,所以,去给慈禧太后当班的小太监仍有不少回去时是脸上巴掌印摞巴掌印,嘴唇沁血,齿豁牙落着的。西太后平时有爱美、爱打扮的癖好,这没啥奇怪的,像她那样的女人要不爱打扮才是咄咄怪事。

  西太后有一头长长的黑发,散下来如小瀑布一般,西太后对她那头黑发特别珍爱,她一珍爱不打紧,专司负责给她梳头的梳头房的太监吃不消了。每次梳头她都找碴儿揍人,不是这儿不对,就是那儿不对,反正就是合不了她的心意。不合她心意当然得惩罚,西太后一声令下,梳头的太监战兢兢就得匍匐在地,任她指挥人痛打一顿出气。因为太监都在屁股上垫有护身法宝况且又都晓得西太后有看人被打着屁股杀猪也似嚎的嗜好,所以尽管心里发怵还能每天都抽出几个人当班,去了之后就做好臀部挨打的准备,只等西太后粉脸一寒,立刻便一下子马趴在地上,掏出蘸过辣椒水的手帕,搞得眼泪汪汪的,并且杀猪般地嚎,嚎得声音越大西太后就越高兴,心情一转好说不定还能赏你一点稀奇玩意儿。不过这都只是在没碰掉头发的前提下讲的。

  太监们每天当班以后,梳头房剩余的太监静坐喝茶,一听见长春宫正房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叫,便会高兴得眉开眼笑,因为一挨打命至少是保住了。死罪免去、活罪难逃一向是执法的准则,大家伙儿在梳头房听着长一声短一声的嘶叫甚至还会轻轻地打着拍子相和。可是,万一一整天没听见长春宫有动静,大家伙儿就开始提心吊胆了,西太后没有那天不打人的,除了她那天杀人了。所以此时十之八九这几位太监的命就不明不白葬进去了。因梳头而获死罪的大多是因为梳掉了头发。

  其实掉头发很正常的生理现象,你就是保养再得法,也没法避免头发中的一部分老化脱落,再高明的梳头师他也得梳下几根断了的头发。想想这些根断头发真够得上尊贵,一根就是一条人命。断头发倒也没啥,梳头房的小太监个个练出来的眼明手快,一旦发现有断发立刻会趁西太后不注意而把它藏起来。真万一被逮住那是该你阳寿已尽,也无怨言。可是最后,西太后脾气突然又变了,不喜欢看打人屁股,又喜欢上了打人嘴巴,这下惨了,十多天来每次去梳头的太监回来后都成了猪八戒。人有脸,树有皮,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西太后把这些太监一个个打得脸上胖出好几圈,连门都没法出。大家伙儿当然不愿再去梳头。

  沈玉兰长汉一口气道:“我兼管着梳头房,没有人给西太后梳头,她从鼻孔里‘哼’一口气我这条老命就没了。这不,前天,我求爷爷告奶奶好话说了几箩筐一个姓刘的太监实在磨不开面子。勉勉强强去了,刘太监去了之后再没回来,他不小心碰掉了西太后两根头发,自然是受了气毙。昨天我以老命担保,派了个姓王的去,姓王的梳到正中看西太后脸一耷拉,神经质地手下一用力,碰疼了些,立刻被拖下去打了四十宫杖,他的命保住了,我的老命也保住了,可是那苦他得自己受啊!这会儿可能还躺在房中连声哎哟呢!今儿的差役是我豁出老命不要,自己去梳的,别的人实在找不来,梳头房是我冲谁瞅一眼谁立马就把一雪亮的菜刀横自己脖里,横鼻子竖眼对我大叫:‘沈师傅您老儿今儿要再派我的差使我就死给你看。’我是实在没办法,战战兢兢去了长春宫,说今儿由我来侍候太后梳头,西太后没有问别的,再说原先我干过这一行,尽管有些老眼昏花,手脚还算灵便,也没梳疼,也没掉头发,我正庆幸老天有眼,老天立刻就有眼没了眼珠,给了我个颜色看看。西太后嫌我梳的‘旗头’平板难看,把我轰出了宫门,天哪!‘旗头’是宫廷的老例,别的样式一则没人会梳,二则与祖宗家法似有不妥。怎奈我百般解释,主子一点不听,最后把她惹急了,臭骂我是不中用的老东西,还说若不是看我上了几岁年纪,定要打我个筋断骨折。这算是小事,她要我在短时间内寻觅一个称心的梳头房役,否则,我这条老命……”

  沈玉兰说到此处不胜唏嘘,竟然老泪纵横起来。大家伙儿很想替他分忧解难,可又想不出适当的办法。不多会儿人群渐渐散去,沈玉兰无可奈何地连连摇头叹息不已,斜歪在太师椅上苦苦思忖。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件事打动了一个人,就是年纪轻轻的李莲英,他在心里拨弄小算盘:“只有难办的事办好了才能显出本事。这样才能接近西太后,才有可能出人头地。我苦苦想了多年要找机会,这难道不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吗?虽然我现在对梳头也是一窍不通,可是还有半个多月时间可以去学吧!将近一个月时间要是连梳头都学不会,我李莲英还活个啥?别说出人头地,平平庸庸地活一辈子恐怕都办不到。”

  李莲英打定主意,俟众人散去后,独个和沈玉兰聊了一会儿子天,觉得时机差不多好了。于是凑上去毕恭毕敬地问道:

  “沈师傅,让我去试一下好不好?”

  沈玉兰一下子没回过神来,不解其意:

  “你说什么?”

  “我去试着给主子梳头啊!您看行不?”

  沈玉兰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阵子,不屑一顾地说:

  “小李子,这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主子的为人你又不是不晓得。你才这么大一点年纪,万一有个差池,我咋向你爹妈交待?”

  小李子似已胸有成竹,豪情万丈:

  “沈师傅,你也不是不晓得,我小李子别的谈不上,眼疾手快,脑袋瓜好使自认还有两下子,弄得再不好这条小命总是能保住的,再说了,我也想过,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给我一个月的功夫到外边学一学,还怕主子不满意,这件事包我身上就得。”

  沈玉兰再睁开昏花的老眼打量李莲英,看来还是觉得不妥,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说:

  “小李子,我是为你好,伴君如伴虎的道理谁都清楚,主子这些天正在气头上,那可是丝毫疏忽都要不得的,你要想找进身之阶满可以从其他地方下手,你还年轻,日子还长久,不怕没有机会,我也不是不相信你的能力,大小太监提到你小李子谁不竖大拇指,可是,可是我还是不放心,你就再行,也架不住主子故意找事呀!我还是怕有个三长两短没法向你爹妈交待,你想想,大城在这儿的,就崔总管、我你三人,崔总管位高事杂,无暇照顾你,当初把你的事都交付给我了,我为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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