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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人不会一直把自己沉浸到悲痛之中,除非她愿意自讨苦吃。渐渐地,曹氏也慢慢明白过来了。以一刀之痛换来后半生的安乐平和,去当老公只要不出大错,都至少能不愁吃穿,安乐平和,她相信儿子不会犯下大错。她也觉得这么做并不是像她以前想的那样了。想想看,在家里能有啥奔头?整日忙活皮子,熟皮有许多道工续,说的是大人小孩都能帮两手,可事实上帮上两手就得让人脱一层皮。熟皮子最重要的是用硝来揉,硝有毒,气味大,辣眼睛,还腐蚀手,而且呛人。揉皮子得下大气力,把皮子用钉子绷在地上或墙上,用硝使劲地揉,揉完了再放进大缸里用水泡,泡完了得刷洗,刷洗时是带着水将皮子捞出来的,特别沉。本来皮子就有血腥气,再往缸里一泡,又染上芒硝气,一散开像尿池子里的味道,辣得眼睛几乎都没法睁开,呛得人喘不过来气。这样的日子不是一天两天,一月两月,也不是一年两年,极有可能一辈子都得这样,都得白天黑夜忍受臭味的“熏陶”,这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按理说儿子算是找了条跳出脏水坑的康庄大道啊!

  曹氏想着想着就这样收了心,把注意力转移到为儿子烧香求神上去了。诚如无尘道士所言,神、仙、运、命都是骗人的鬼话,都是弱者自我麻醉、自我宽慰的一种手段。人处顺境时只顾勇往直前,绝大多数人想不到去求助神仙运命,只有到穷困潦倒至无计可施时方才会指靠冥冥中上天的旨意,于是才有“急来抱佛脚”一词的产生。如果搁在平常日子,你随便问一个人,不对神仙运命嗤之以鼻的只怕很少。可一到“难”字当头,一大批一大批的善男信女便纷纷涌现,竞相拜倒在庙宇道观的石榴裙下。其实他们未必是突然想到了天地间还有神灵,而是他们突然发现自己脆弱得竟至于必须找个精神寄托把自己牢牢绑在偶像上面才肯心安。曹氏也许就是出于这个目的。她在此前是不大信这一套的,只是自从小灵杰迭遇险境,怪事接二连三发生之后她才觉得有些事实在太过古怪,非简单的人力所能为之。所以她也主动将自己变成了信女,在家里专门请了一尊观音菩萨的泥胎,曹氏自此晨昏三磕头,早晚一炷香。这还不行,夜静更深之后,还得爬起来再上一炷香,念叨几句,元非是要菩萨保佑儿子平平安安,长命百岁,飞黄腾达。

  净身的最好时间是二月或八月。因为净完身后,下身不能穿任何衣裳,怕磨擦伤口容易引起感染。冬天太冷,就是烧着炕也会把净过身的人冻个差不多。净身若选在夏天,天气又太热,空气流通厉害,也容易引起伤口感染,使之不容易愈合。再说净身之后数天之内得床屙床尿,要多脏有多脏,要是夏天,那一股难闻的气味会把人熏死。这样一来,天气凉爽的二八月就成了净身的最佳时候。小灵杰是年前打定的主意,因此净身的时间就定在二月。日子过得很快,似乎还没有拂去春节时燃放爆竹腾起的烟雾,一算时间,离二月就只剩七八天了。

  该开始张罗着准备送小灵杰净身了。因为李家是头一次干这种事,具体有啥环节、要求、必备品都不晓得,向外人打听又不好意思,所以皮硝李决意赶在二月到来之前按崔玉贵留下的地址去找他一下问问情况,因为这等大事理所当然不能让小灵杰亲自前去。曹氏则仍日日烧香祷告,啥事也不过问。那兄弟四个不晓得当老公是啥玩意儿,问爹妈又老挨训斥,所以一直蒙在鼓里,但是照他们小心眼里想的,凭老二那么大的能耐,岂能是去干啥见不得人的坏事,肯定是与光宗耀祖、振兴李家有关。几个小家伙胡乱测了一通之后,更加增添了对老二的佩服和崇敬之情,把他看的比天神都高。

  正月二十七那天,皮硝李去找了一趟崔玉贵,回来时眼圈红红的像熟透的水密桃。显然是崔玉贵给他说了些什么,而且是与净身的坏处有关,曹氏忐忑不安地问他事办好了没有,皮硝李没有回答但是肯定地点了点头,然后迅即就把身子背转过去了。小灵杰在老爹转头的一霎那看见几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摔落到他的前襟上。他几乎可以断定老爹是受了崔玉贵的劝诫,不客气一点说就是蛊惑,要不这么长时间以来都平安无事,不会说难过就忽然难过到这个份上。

  皮硝李那天是找到了崔玉贵,崔玉贵给他指的地方是“尽忠胡同”,而且还有大致的方位,就这样还是费了皮硝李好大的事。他觉得快到地点时便开始打听,接连打听了七八个人,大家都很纳闷地摇摇头,表示抱歉。最后还是他向一个老者打听时,才得知了尽忠胡同的所在,但也不是那个老者告诉他的。老者也不知道,而且他还耳聋眼花,胡胡李看他白花苍苍,齿豁牙落,一副德高望众的模样儿,总以为他一辈子在这片地儿土生土长,若是有这么一个胡同,他应该是知道的,于是说一遍老者听不懂指指耳朵摇摇头,于是他就加大音量再说,一连说了七八遍,他估计他站的那个街筒子里有一半人都得听见他在问尽忠胡同,老者最后没再指耳朵,而是迷惑不解地拍了拍脑袋,最后仍旧是坚决地摇头,皮硝李大失所望,心说我恐怕是让老乡骗了。没精打采地转过身就要走,一声刺耳的尖叫忽然钢针一般扎进了他的耳鼓,搞得他耳根痒痒,还吓了一小跳,回头一看,眼前站着一个穿青袍子的年轻人。说是年轻人,是他肤色白嫩,连胡子都没有,貌相还蛮俊雅,这个人说的是:“你找尽忠胡同干什么?”

  皮硝李怎么也不相信那句话是从这么齐整一个年轻小伙子嘴里说出来的,那音调说男不男,说女不女,又尖又利,却还有略微沙哑的男音掺杂在内。他猛然省悟过来,这个年轻人是老公。因为那个年轻人非但说话不男不女,连举手投足,音容笑貌无一不像未出阁的大姑娘,而且他还没有胡子。

  皮硝李有些疑怔,崔玉贵也是老公,也是脸蛋光溜溜的,可也没像眼前这位看着别扭啊。虽然容貌可人,可站着既不像玉树临风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又不像袅袅婷婷的二八多娇女,就像挺大个老爷们儿穿了件闺阁女子的花袄,咋看就只得出两个字的结论——别扭。他可不晓得这个年轻太监已有三十多岁,比他还要大些,而且还是内庭太监中数一数二的大“美男”,其余的那些排不上号的,年迈力衰的太监看着才是板板正正的别扭。他也不晓得崔玉贵之所以仍颇具阳刚之气是因为他自小坚持练武,练气功,长期不缀的缘故。

  皮硝李听了那个年轻太监的问话后浮想联翩,好半天才想起答话。

  “我找我老乡有事儿要办!他告诉我说他住在尽忠胡同。”

  年轻太监的眼里原先满是猜忌和疑问,还有几分怨恨,这会稍稍缓和了些,看上去却仍是很有一点不对劲。他清了清嗓子,像女孩子一样拿一方精细的白绢手帕捂住嘴,然后说:

  “你说你找老乡。你老乡姓甚名谁呀!”

  这句话比方才柔和了许多,皮硝李是傻子也能听得出是比方才柔和,然而柔和倒还不如发狠着说。发狠着说倒还有点男人味儿,一柔和全“柔”成女人味儿了。特别是最后那个“呀”字拖长了几个音节,语气拐了好几个大弯,就像大姑娘向情郎说悄悄话时卖弄风情一样,韵味十足。可是皮硝李明明知道他本是男儿身,越看他像女的便越别扭,此刻已别扭得他想呕吐,但太监的话又不能不答,他只得忍住恶心尽量使自己平平静静地说:

  “我老乡叫崔玉贵,在宫里做事。”

  他明白后半句是白加,这个太监如果认得崔玉贵,肯定晓得他是在内廷做事。果然,年轻太监一听他说出崔玉贵三个字,一下子笑逐颜开,用中指和两根小指捏住白手帕,伸出春葱般白皙的食指向他虚点了一下,指尖差点没触到他的鼻头,皮硝李闻到一股类似于女人体香的气味儿,未及反应,太监已收回手指,叉在腰间:

  “哎哟哟,你咋不早说呢?原来是找崔总管,请随咱家来。”

  太监说完轻移“莲”步,袅袅婷婷地车转身便走,宛如弱柳扶风,雨打残荷。皮硝李觉得平心静气而论,这个年轻太盐走路的姿势很好看,可他就是平不下心,静不下气,跟着太监走了没几步,他竟然不自觉地也七歪八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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