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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抬棺材的走在最前面,管事的就拿着鞭炮追在他们后边放,吹鼓手一律昂首挺胸夹在抬棺材的两边,哭的人一步一步地跟在棺材后头。围观的人走在最后,当然也有提前跑到坟地里在那儿等着看的。

  后面的情节小灵杰记不清了,一天的劳累和那么长时间的号陶大哭,哭得他搞不清楚自己的哭声到底有几分是表示对爷爷的哀悼。到坟地后就没了他的事儿,抬棺材的把棺材往墓坑里一放,早就等得不耐烦的填土的扬起铁锹便开始埋。

  小灵杰似乎看到老妈正在戴孝的人堆里低着头痛哭,忽然就冲到墓坑前头了,一个拿铁锹的差点没扬她一头黄土。两个妇女斜刺里冲出去想把老妈揪回来,互相撕扯了很久,后来也不晓得怎么样儿了。

  埋完爷爷后有好几天小灵杰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少点啥,从外边回来一进门习惯性地就想叫爷爷,有好几次都叫出来了,爷爷没有搭理他,他才想起爷爷已经躺到村后地里去了。

  这时候,也只有这时候他才会感到阵阵心酸,他才会想起爷爷的去世某种意义上意味着这个家不再完整。因为从他知道“家”这个字的含义时,爷爷就是这个家的一个固定的组成部分。然而这种酸楚的感觉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一小会儿工夫就会过去。在这一点上小灵杰很担心老爹,老爹自埋完爷爷后整个像痴呆了似的,啥事也不干,就只枯坐着出神,有时候也动一下,但那也是由压抑的哭泣引起的颤抖。老爹的腿伤折磨了他一两个月,那一两个月根本就没法下地,连上厕所都得让人扶着搀着。扶老爹上厕所是老大的事儿,小灵杰的任务是隔几天跑到袁郎中家里去给老爹抓一次药,这种事持续了一个月左右,好在袁郎中家离李贾庄并不远,一来一回花不了一个时辰,所以也不怎么累。

  小灵杰最后一次给老爹拿药时候遇见了一件怪事。他那天是吃罢晌午饭去的,走到往袁郎中家那条路拐口的时候,前面忽然吹吹打打着过来一群人,大人小孩都有,还有三四辆轿子,小灵杰感到很迷惑不解,这群人干啥的,五黄绿月天抬着轿子满地乱跑?不会是办喜事,农村办喜事的吉期都定在大年三十前后几天,也不会是办丧事,办丧事的话应该有一帮孝子贤孙号啕大哭着跟在棺材后面。小灵杰咋想也想不出还是啥大事值得动这么大场面,就是办喜事娶个媳妇能抬一辆轿子在这地块儿就算是光耀门楣,蓬荜生辉了。

  说话间队伍已到面前,吹鼓手似乎是请了两家的,轿子这边一家,轿子那边一家,边往前走边卖力地吹打,好像是要在技艺上比个高低上下。两个掌喇叭的都憋成了猪肝脸,其余的也是满脸油汗,队伍走得并不快,抬轿的几位小伙子看着都精神头倍儿足,就是走两步停一次,闭目养一会儿神再走。轿子里没有一点动静,微风吹动轿帘使小灵杰隐隐看见第一个轿子里坐的是个年轻人,手里捧着个红色的不知是啥。

  围观的大人脸色都不大好看,有几个甚至还低着头,瞅着脚尖往前走。小孩子们就不一样了,大呼小叫,东奔西跑,有几个拖着鼻涕的小家伙儿麻雀一样叽叽喳喳跑在轿子前面,跑一段便回过头站路边等着,等轿子快赶上他们时再跑,再等。

  小灵杰看得出神,呆在路边啥都忘了,就想着这是干啥的,这个场面好像他在那一次梦里见过,不过自己不是在这群人里,而是等在爹妈的坟头前边。看着这样的一群人向自己缓缓走过来,自己心里还很难受的样子。想到此处小灵杰哑然失笑,自己怎么可能会做梦梦见这样一种场景?而且自己还是其中一个好像很重要的角色?跑在队伍前头的几个小孩子此刻正引着头蹦跳着向落在后边跟着轿子走的小朋友招手。其中有一个听见了小灵杰傻傻的笑声,那小孩估计和小灵杰一般大小,因为小灵杰看着他的个头不比自己低多少。同龄人中小灵杰算是高个儿,至少在李贾村是这样,小家伙扭头看了小灵杰一眼,那眼神像手里拿着糖葫芦的小孩子向别人炫耀糖葫芦好吃时的神态,当然翘起的嘴角和歪着的脑袋里还隐藏着不少鄙夷不屑的成份。小灵杰看到两条鼻涕像灰虫一样悄悄地爬上他翘起的嘴角然后又被他“出溜”一声吸了回去,小灵杰被好奇心驱使趁小家伙吸溜鼻涕的当儿和他搭上了话:

  “小哥儿,你们这是干啥的?”

  小家伙一听惊奇得嘴都合不上了,露出一嘴残缺不全的牙齿和血红的舌头,眼睛都快瞪得掉地上了。半晌,小家伙如梦方醒,把很夸张地伸出老长的舌头缩回嘴里,左手的袖子扬起很适时地将又偷偷溜出来的两筒鼻涕擦拭得涓滴不剩,小家伙可能是习惯性动作,鼻涕擦完后又伸出舌头在上嘴唇那块儿舐了舐,有滋有味地咂巴了咂巴嘴,才对小灵杰说: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噢!我知道了,你不是俺们村的,其实……其实,我也说不清楚他们是干啥,好像是一个老公要把小鸡鸡给埋了。”

  小家伙对自己的回答好像很不满意,也许他是觉得最后一句话说得太粗俗不堪而有些羞愧,话说完后脸一红一溜烟地跑了。

  小灵杰当然知道“小鸡儿”是啥,就是那次在鬼地时候胀得难受的玩意儿。可是老公是啥东西他就搞不清了。老公为啥要把小鸡儿埋了更让他如坠五里云雾,他的小鸡儿难道没长在身上而是放在身上吗?不太可能,要么他就是把别人长在身上的小鸡儿割下来了。可是……可是这是犯王法的,他咋会敢这么明目张胆,小灵杰抬头看看日头还高,想想老爹的伤势也大好了,药是第二天才用的,犯不着这么急匆匆的。

  于是索性打定了主意要跟上去看看。

  那群人是向一块坟地里走的,小灵杰跟了很久才发现,因为前面就是一片杂草丛生、坟丘累累的荒地,虽然浓郁的葱绿遮挡了一些萧索凄凉而代之以牵强的生机,但终究让人看着不太舒服。坟地正中影影绰绰有几个人影露出脑袋似乎是在翘首向这边张望,进坟茔地的小路口有一个小伙子脸色庄重地看着人群过来的方向,他应该是迎接的。

  一路上,小灵杰已和那个告诉他“一个老公要埋小鸡儿”消息的小家伙混得厮熟。那个小家伙才五岁,长了个傻高的个子,要不看那两简鼻涕和脸上的黑道道,应该还是很讨人喜欢的小孩儿。小家伙告诉小灵杰说他还没起大名,家里人都叫他小赖,其实他一点都不赖,要不刚才说了个鸡儿都羞得那样儿。小家伙看着确实不是那种顺着木掀板往下流——坏得铲都铲不起的小孩儿。小灵杰和他搭上话还是他先打招呼的,打完招呼后就跟小灵杰解释他虽然叫小赖,但并不是坏小孩儿。小灵杰当然相信,着实吹捧了他一番。说他的几个弟弟比你都大,还是赖得让人摸不着门眼儿。小家伙一听这话高兴得又接连用袖子撸了两三次鼻涕,等到坟地时一来二去两人就互相邀请着到各自家串门了。

  吹鼓手走到路口时停了下来,挺胸凸肚卖力玩命地吹打,喧闹声中第一辆轿子稍稍靠前了一点儿,负责迎接的年轻人把头伸到第一辆轿子的轿帘里,嘀滴咕咕好大一阵子,小灵杰站得稍远了一点,只看见那个人在轿子里打着手势弄得轿帘一颤一颤,没听清楚说些什么,然后年轻人又回到路边,把手一挥,三辆轿子鱼贯沿着小路向前去了。吹鼓手不再吹打,掂着家伙和跟上来的人群一起往前走。

  小路上显然刚被人平整过,新鲜的黄土还泛着泥土气息,松软松软的像刚出笼的热馒头,踩上去舒舒服服的,小灵杰和小赖夹在第一辆轿子和第二辆之间步履维艰地向前走,轿子走得很慢,几乎还赶不上蜗牛爬,轿夫迈着女人才走的小碎步一点一点往前挪,走过去留下的脚印均匀整齐,一个摞一个像排得整整齐齐的牙齿。俩小家伙都在肚里咒该死的轿夫,小赖更是急得引颈伸头,一个劲地往前看还离那几个人站的地方有多远。

  小灵杰瞅准机会趁两个人前心贴住轿夫的后心半步也没法往前挪的空儿小声地问小赖:

  “哎!小赖,老公是啥东西?”

  小赖这次倒没讥笑他井底之蛙,见识短浅,他正侧着头往前看,连头都没回:

  “老公就是太监呗!喂!那不,那个就是俺们村的李老公,就是他今儿个要埋……埋……”

  小灵杰还没来得及把“老公就是太监”的回答往深里考虑一下,小赖就把他拉过去看他们村的李老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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