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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打完喷嚏,军爷把铜盆“哐啷”往院里一扔,冲一边战战兢兢的老刘头说:

  “人都到齐了吗?到齐了咱们就开始。”

  人早到齐了,老刘头那面破锣一开音,李贾村的青壮年就至少跑出来一半,以为是大水又涨了。待老刘头把缘由一说,大家伙儿这头松的线那头就又补上了。骑马的军爷也不是好缠的主儿,大家伙儿唉声叹气着各回各家呼儿唤女,穿上衣裳,不一刻在河滩上黑压压地站了一片。大家都不晓得出了什么事,当然其中有几个见多识广的“场面”人物猜到军爷的到来可能和长毛有关,但话都憋在自己肚里,不敢往外头说,说了怕当场吓死几个,然后再上来几个强悍的怪他捕风捉影落井下石而饱打他一顿。眼下李贾村的这帮老百姓,刚从一个死神的圈套里蹦出来,气都没喘。再给他们一闷棍,能承受的了的恐怕没有几个。

  军爷一步跨出院门风一吹又打个了喷嚏,本来花脚蚊子一样正哼哼得来劲的人群立刻凝固成绝对的寂静。无数双惊惧、疑虑、害怕、担心甚至敌视的眼光一齐钉在那位军爷和随后跟出来的老刘头脸上。

  军爷先是很优雅地向大家伙儿摆了摆手,然后是用手捂着嘴咳嗽,再往下是几声乌鸦式的干笑,最后才把身子靠在马背上开了腔:

  “诸位父老乡亲、叔伯兄弟,老少爷们儿,大家这两天辛苦了,确实是辛苦了。这个……这个……,不过嘛!不瞒大家说,更辛苦的还在后面,为什么呢?有人想必已经知道了,就是长毛,让天下苍生涂炭,让大家伙儿过不上好日子的长毛就要过来了,嗯!就要到咱们大城来了!”

  人群突然像油锅里撒了把盐,“噼里叭啦”地炸开了,军爷不怎么经意似乎就听到有人粗声粗气地骂他王八羔子,而且还要阉了他。军爷知道此刻不是他要威风的时候,只得连“嗯”了两声表示内心极其复杂的情绪。人群中的骂声越来越多,而且越来越高,骂得层次也越来越高,有一个巨灵神似的后生就站出来指着他的鼻子尖说要拧掉他的脑袋扔到河里喂王八。

  小灵杰躲在老爹的后面听出来高声叫骂的那位是狗柱他爹,狗柱他爹是李贾村有名的二杆子,一根肠子通到底不拐弯,有啥说啥,从来没有花言巧语,你要想从他嘴里听句好话比上天都难。

  军爷“嘿嘿”地陪着笑把狗柱他爹推回人群,嘴里一个劲唠叨:“这位大哥,我也是没办法,上头有命令让我传达这个意思,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这位大哥先熄熄怒火,一会儿我再找你聊,啊!就这么着了。”

  狗柱他爹半推半就地车转身进了人堆,军爷再次打喷嚏,再次清嗓子,接着往下说:

  “诸位都先松口气,息息火,容兄弟把话说完,嗯!这个……,这个,这次长毛途经咱们大城,不是打了胜仗往前冲,而是吃了败仗往后退,往老窝退。诸位请放心,长毛这次不会动大家一根毫毛,兄弟的意思是,希望诸位和兄弟一道,通力合作,赶跑长毛贼,保境安民,嗯!就这么多,我说完了。”

  小灵杰挤在人堆里后半截话一句没听见,不过那句“吃了败仗往后退”他听见了。心里不期然一震,天兵天将怎么可能吃败仗,蔡爷爷不是说天兵天将的先头部队是要打到北京抓拿清妖的头头儿吗?咋会败到大城来了。他抬头看了看老爹,老爹正低着头喃喃自语,“果然来了,果然来了,不出所料啊!”

  小灵杰不明白老爹的“不出所料”是啥意思,这句话老爹至少重复了二十遍,而且一遍比一遍韵味十足,跟唱曲似的。

  军爷走后,人群散去,小灵杰回到家里,坐到堂屋当门愁眉不展,他还在想天兵天将为啥也会打败仗,听军爷的口气似乎还败得很可怜,北京也不打了,想往老家跑。

  嗣后的几天李贾村闹得鸡飞狗跳,驴嘶马咬。先是县衙门里的衙役坐着船过了河在邓家四院砖墙上贴了张安民告示,据认识字的人说,大意是让黎民百姓不要惊慌,各村抽出些青壮年组织团练,以备不时之需,余者仍安心生产劳作。

  那个告示小灵杰没有看到,原因是县衙门的人前脚走后脚就有人把它扯下来扔河里去了。李贾村人没有办团练的心思,因为告示上写的很明白,自己出钱,自己出兵器盔甲,且不说这些对于农户而言是多大的一笔开销,仅只县太爷对保境安民的态度就足以让任何存在过办团练想法的人寒心。然而县城里的风声一天紧似一天,办团练也由“备不时之需”改成了“着即整队出发,与官兵一道守城”了。负责到李贾村集合团练队伍的是一个长袍马褂的白胖老头。自称姓刘,是大城人。然而李贾村谁都不知道大城还出过这么一位富态的老头。老头有两个随从,都是满脸横肉、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然而在刘老头面前却恭恭敬敬,叫他“刘训导”。

  刘训导先到邓家呆了会儿,外人只听见里面老母鸡凄惨地叫,想必是邓财主准备设酒杀鸡作食,给训导大人接风洗尘。训导没等着吃鸡肉便从邓家出来了,邓财主扯住他的衣裳角跟了二三十步,也没挽留住。训导的手段和军爷一样,也是敲着锣让大家伙儿集合。集合后是一番“训导”,不过刘训导不愧是“训导”,教训完之后紧接着便是启发诱导,启发诱导没有效果老先生泪就下来了,边哭嘴里还不停歇地绉文,泪光晶莹的老脸上满是慷慨激昂的神情。大家伙儿都听不懂老先生悬念的啥咒语。但是有几个人显然是被感动了。想想也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大老远跑来对着你痛哭流涕,你要还站着无动于衷,老头也太下不来台了。最先站出去愿意守城的是狗柱他爹。然后又站出去了几个,都是村里有几斤蛮力的二楞子。

  刘老头将几个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又绉了一句文,这下小灵杰听懂了,训导说的是“国家社稷,赖君以全。”

  狗柱他爹和那几个人当场就坐船到了子牙河南岸,每个人带了一把铁锹,说是要挖战壕用。村里人把几个人送走以后,聚集在河滩上谁也不走,虽然有几个小伙子企图活跃一下气氛,大家还是死气沉沉。没有谁明说,但是大家心里都清楚别人在想什么,他们在想,长毛和皇帝的兵到底那一个比较好些。皇帝的兵对老百姓的态度是大家伙都直接目睹或辗转知道的,烧杀奸淫,无恶不作。长毛呢?大家都知晓长毛的兵都是老百姓出身,被逼得急了活不下去才和皇帝对着干,按理说,大家应该对长毛的好感多一些。然而,老实巴脚的农民眼里有些时候看到的不是正义,而是利益。任何人都没有理由责怪他们愚昧,不开化,见识短浅,不足成大事。

  俗语说是这么说的,老百姓是根草,刮啥风随啥倒,农民的经历、思想境界、所受的教育等等决定了他们不可能有太高的追求和理想,他们要的不多,只要能填饱肚子,只要能活下去,屈辱、压榨、剥削甚至是不折不扣的奴役他们都可以忍受。从他们的老祖先做老百姓的时候起,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从来没有谁家的先人留下过老百姓的日子有那一天过得好的语言或文字记录。不管是换朝代还是换皇帝,反正都没有老百姓的好日子过。套一句张养浩的《山坡羊·潼关怀古》就是“兴,百姓苦。之,百姓苦。”

  不知道其他地方的的老百姓是否还有为改朝换代推波助澜的热情,被改朝换代苦过不少回的李贾村人对此已经熟视无睹,他们不会为任何一个有道明君的驾崩或者是一个荒淫无耻、骄横残暴的帝王的归天歌哭欢呼,他们只是在自己的生活圈子里心甘情愿地被煎熬、被蹂躏或者被践踏。因而,排除大兵过境时造成的伤人害命的因素,他们会对任何一支队伍冷眼静观,夹道欢迎或奋起抵抗是他们不屑干的事。然而,过一次大兵意味的是李贾村至少半数的家庭失去至少半数以上的亲人,没有人会为他们的亲人的失去抱任何形式的同情,甚至连可怜都不曾有过,这是他们的祖先总结出来并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血的教训,只要是兵,没有一个好东西。

  因而,从固有的思想意识上讲,村人对皇帝的兵和长毛都没有好感,皇帝的兵当然不是好东西,但是长毛呢?好端端地你造啥反,活不下去了就死呗,要是连死都死不成你就再活着呗!李贾村人从理性上认识不了啥样才叫活不下去,他们觉得他们已经活到了最差的份上,整日里做牛做马,忍气吞声,还讨不了半点好。然而他们从未想到过造反。也许是人的本性,除非到一定的历史特别时期,某些人借助某种借口成功地煽起了人民的战争热情,否则,谁也不希望战争,流血,死亡。人人都希望有一个和平安定祥和的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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