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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你个臭小子,找死呀!快点回家睡觉去!”

  他听出那个人不是老爹,他睁开眼,一条条小溪从他头发梢上流到脸上,缓缓从额头流向面颊,在下巴集合,钻入脖颈,他什么也看不见,眼前雾蒙蒙的一片,但那是土灰色的雾,霎那间仿佛他脱离了躯壳,就站在倒在地上的躯壳面前。他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的一切动作,他伸出袖子抹了把脸,把他掼到地上的人已经跑开,眼前还是一片雾气腾腾,但那雾没有冬日里的雾那么虚无漂渺,那么温柔,冬日的雾轻盈而柔软,像妈妈抚摸他的手指。

  眼前的雾凶狠、厚重,浑沌而且残暴,似乎蕴藏着数不尽的杀机,像老爹扬起的厚厚的、粗粗的、骨节突出的手掌,他害怕那雾里忽然会杀出铺天盖地的清妖,他的听觉一下子又恢复了,他听见被压在雾底的嘈杂人声,他听不清楚他们吵嚷什么但他听得见,而且在他听见的同时雾气被硬生生撕开一个大口子,大口子里蹦出许许多多黑色的、蠢蠢欲动的小人。他很奇怪人咋会一下子变得这么小,像雨天来临之前忙忙碌碌往高岗上搬家的蚂蚁,他看见了周铁蛋的老爹,老头子手里提的锣被疾风吹得飘扬在腰间。

  真是发大水了。眼前那片雾就是水浪在兴盛,在跳跃,在撒娇。小灵杰几乎要被这壮观的场面钉在烂泥里了,他在那一刻真的觉得男子汉大丈夫就该扑上去抱住那浪尖,让浪尖把他掩埋,把他带走。忽然间他觉得自己像神话里说的金甲神人,坦荡荡立在天地之间,而眼前的大水就像他小时候撒泡热尿汇成的泥沟。但瞬间他又明白了自己的渺小,在子牙河里翻滚的浪潮面前,他渺小的像只蚂蚁,他只能仰着鼻子去闻浪涛的气息,而无缘与他乘长风、破巨浪,一往无前地扑到河滩上碰个粉身碎骨。虽九死而无悔。

  天快亮了,时间在紧张、新奇和颤栗中偷偷地把目光从浪尖上漏出来了,日头也是浊黄的,像煮熟的坏鸡蛋的蛋黄。

  河水还在咆哮,还在翻滚,河滩已经被淹没了一大半,小灵杰常常躺在下边晒太阳的那几棵柳树在巨浪中痛苦地抽搐,很快就要被连根拔起。

  日头一步一步顽强地向上跳,跳到浪尖再也够不着的地方时,那几棵柳树已经被彻底淹没在河心了,有两三棵很有可能已经被卷走。剩下的也只在稍稍平静的水面上飘浮几根柔枝。守在河滩上的人脸上忧色更重,有几个甚至已经跪在泥土里边磕头作揖边放声大哭,嘴里还嘟囔着让老天爷开恩给穷苦老百姓一条活路。

  小灵杰是被老爹发现后扯回家的,老爹乍一看到他的眼神像看到一个死鬼,嘴里还骂了他一句:“日你娘的,你来凑啥热闹。”不由分说就把他生拖倒拽回家了。

  整个李贾村白天的气氛很惊恐,每个人都惶惶然地寒着脸神秘地说话,女人们也不再怕被清妖抓去“逼奸”,一个个怀里抱着小孩手里扯着小孩站在自家的大门口向河滩方向张望,眼神都像受伤的野兔,村子里留的青壮年男人不多,他们都明白如果要是上天要降罪李贾村,他们必须昂首挺胸地含笑死在自己的女人前面,他们知道以前他们可能不太宽阔的肩膀此刻是女人憩息流泪的最好依靠,惯于随波逐流,随遇而安的农人在洪水到来的一刹那似乎全都看破了生死。

  男人们的脸上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或是麻木,他们都扛着粪叉铁锹之类农具无济于事地站在河滩上,咆哮的洪水就在他们脚底打转,女人们呆在自家大门口翘首期待着丈夫从河滩上回来,不管是活人还是被人抬着的死尸,她们都能承受,生离死别在此刻的她们眼里已经成为儿戏,成为过眼烟云。她们虽然惊恐,但并不愿逃避,她们已经做好了葬身鱼腹的所有准备,没有谁能让她们放弃生养她们的土地逃往他乡,她们没有充足的时间考虑这些,人在遇到突如其来的打击时候最早想到的往往不是逃避,而是抗争,那怕她们知道所谓的抵抗只可能是杯水车薪、以鸡蛋碰石头。妥协的想法都是在痛苦的长期折磨和煎熬中产生的。她们还没有想到,李贾村人的心里此刻都只有一声长叹!该来的总是要来,逃是逃不掉的。

  小灵杰跟着妈妈和爷爷、奶奶站在门口,也在向河滩方向张望。那地方仍然声如雷鸣,听不到任何由人发出来的声音。村里的青壮年男子似乎已经全部被巨浪吞噬,天上一个黄渗渗的日头,像半熟的苞谷饼子。晌午头早过了,没有谁想到回家做饭,大家都瞪大眼睛凝视着死亡的突然来临。河滩上的男人时而有回来的,一身的泥水,满脸的疲倦,不停歇地说两句话,就又掉头回去了。消息无非是:“水涨到河滩上沿了!”“邓财主家的后院门台被埋住了。”“最迟不到喝罢汤……”

  每一个带回来的消息都让候在门口的女人们骚乱一阵,她们奔走相告,碰头谈论,语气就像平日里猜摸东家的闺女偷了汉子西家的媳妇红杏出墙一样。谁都知道最迟不到喝罢汤是指的啥!那时候整个李贾村将被一片浊水卷跑、吞没、掩埋。那时候水面上飘浮的将只有人尸而没有活人。此刻村里已经有了黄浊的小流,沿着路面蚯蚓一般地缓缓往前爬动,爬到院里爬上门台,爬进屋门,但是没有人去理会,大家的神经与其说是坚强不如说是麻木,他们的所有思维全都被简简单单的一个“死”字覆盖、包围、吞噬。他们的脑海里就只印着一个“死”,他们像等待一次再平淡不过的聚会或者下地干活一样等待死亡,一点也不急迫,一点也不激动,一点也不慌张,他们认命了。

  小灵杰没有再找到借口跑到河滩上去看一下,周铁蛋家住得稍靠村后一点,泥水淌到他们家门口时他跑出来玩了一会儿,说是他妈让他出来再跑跑玩玩,想找谁玩就找谁玩,不回来也行。周铁蛋没说他妈说这些话时是咋样的神情,反正小灵杰他妈听到这些后眼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滴溜溜转,可是没有流下来,她凝神考虑了一会儿也放小灵杰走了,只是嘱咐他别上河滩上去,其余那儿都行。

  这时候真是没啥玩的,小灵杰和周铁蛋踩着泥水“扑嗒扑嗒”从村前走到村后,又叫上了狗柱、栓柱他们一群,到村后一看,裤腿上全是屎黄色的泥点。

  一群人找了个没泥水的高岗坐上,拍打了拍打裤腿上的泥水,再无声息,谁也不说话,都耷拉着脑袋像是刚在家挨过打。小灵杰不知道此刻他们都在想什么,反正他自己是无所畏惧,夜半到凌晨的大水此刻还在他心里奔腾怒号。他相信今生今世也忘不了昨夜的情景,如果能活下去的话。可惜他从每一个大人小孩眼里看到的都是死亡,不管是平静的还是恼急的,不管是害怕的还是听天由命的,他不明白,既然大家都要祭河神,喂王八,为啥有些人能平心静气,有些人就战战兢兢。老天爷给予每个人的心情难道自出生那一天就不一样吗?他感觉不出来,洪水面前每个人逃得性命的可能性都是一样的,丢掉性命的可能性也都是一样,至少在目前的李贾村,小灵杰找不出来有哪个人能够十拿九稳地保住性命。从邓家院门口经过时看到的一幕让他不自觉产生一种残酷的报复式的快意。

  邓财主换了长工的破衣裳捋着袖子正慌里慌张往河滩上跑,他的几个大小老婆在门口筛糠似的抖做一团,他的独生宝贝儿子也挤在中间,好像是正在哭。小灵杰领着一群穷孩子昂然从邓家大门口走过,说实话,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理直气壮地从邓家门口走。上天给予每个人的福分是不同的,但在灾难来临前每个人生和死的机会都是均等的,有钱的,也就是有福的也不可能把钱投进水里,就能逃得性命,他们照样惊慌失措,照样束手无策,照样得死。然而,相比之下,这些人似乎更难心平气和地去死,因为他们享过福,他们更了解活着的好处,所以他们死时会更痛苦。小灵杰此时心里忽然有股怒火,灾难面前其实还是不平等的,如果让他享过邓二孬那么多的福,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情愿第一个被洪水卷走,或许老天给予穷人的就只有临死之前片刻的宁静,而富人没有。这可能就是上天的施与,富人享够了福死前要害怕,穷人没享过福死前却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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