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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胡胡李正月十一本来没打算要去走亲戚,早上起来推门一看,天上红通通的日头,地上雪差不多化尽,残存的一点和地面的疏土冻在一块,梆硬梆硬,正是出门的好天。胡胡李回头跟曹氏商量了一下,决定趁好天先到老太太的娘家侄儿那儿去一趟,然后再顺路下去看看近门的一个表姨,出于轻松起见,两个人决定只带一个小孩,而且两个人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小灵杰。

  小灵杰也是起了个大早,乖乖地等着准备吃完早饭借故溜掉,胡胡李的计划是在饭桌上通知的,小灵杰猝不及防,差点没把手里的饭碗失手掉在地上。

  他不满归他不满,胡胡李的决定是不容改变的。小灵杰知道事情不可挽回便认了命。让老三去通知周铁蛋行动取消,当然他不敢给老三明说是什么事,就让老三告诉周铁蛋说我哥和我爹要一块去走亲戚。

  老三出去后小灵杰想来想去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放在平时,能出门走趟亲戚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一年中,能轮着兄弟五个在亲戚家露面的机会也就春节后这几天,去就去,捞两个压岁钱也未尝不可,反正那个深洞一天半天也跑不了堵不住,晚去两天正好可以晒晒地皮,跑跑水气,免得弄脏了新衣裳。

  小灵杰兴高采烈地跟着爹妈跑了一天。亲戚们都知道李家有五个小公子,如今只带来了一个,那这个肯定是五个小子里最受宠的,因此对小灵杰要多亲可多亲,小家伙察颜观色的本事本来就极高明,知道他的表现关系着老爹老妈的面子问题,因此也是着力表现,心甘情愿地充了一天乖宝宝、好孩子。亲戚们对小家伙的机灵、聪明赞不绝口,胡胡李夫妇高兴得眉眼都笑没了。

  如此一来,这个春节小灵杰就成了老爹走亲戚必带的宝贝。马不停蹄地忙活了三四天,又接着忙活着过元宵节,等定下神时候,已经是正月尾、二月头了。

  小孩子的兴致变得就是快,尝了几天爹妈呵护、亲戚疼爱的甜头,小灵杰对自己从前的“叱咤风云”竟有些忘却,觉出在一群小孩子里面称王称霸的可笑与可怜了。再说在那群人中,他时时刻刻得拿出一副头儿的样子,喜笑怒骂都得看着大家伙儿的脸色,不敢稍有放松,要多累有多累。因而,到春节过完时,小灵杰对所谓的行动聚会的兴趣已大不比从前,有一次周铁蛋在外面猫叫春似地“喵呜”了半天,叫得他极不耐烦,念及昔日情份,又不好翻脸,只得支使四个兄弟做出副凶巴巴的样子把他轰跑了。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转眼间到了三月份,子牙河岸的春意一天浓似一天,田野里到处是鸟语花香,绿肥红瘦,渲染出无边春色、万般景致,农人们从冬日的倦怠和慵懒中醒转过来,开始三五成群地出现在各家的田边地垄上。胡胡李夫妇一开春就下了地,修犁整耙,准备春耕、忙活得不可开交,这下可好,小灵杰又没人管了。

  开春以后胡胡李对二小子加强了控制,一天到晚让他呆在家里看张老先生给他送的书。小灵杰虽然在张老先生的“短训班”是出类拔萃的“高材生”,但是毕竟没有根底。再说三两个月时间,有一大半耗在《百家姓》、《千字文》上,其他的圣贤之言也没有讲多少,小灵杰看着那一页一页的墨圪瘩直发急,看着看着头一圈一圈的大,原因很简单,小孩子一玩疯了,再想让他下苦功夫不太可能。再说了,张老先生那些书里有许多字小灵杰并不认得,这是一个绝佳的借口。

  胡胡李小时候跟道人学拉胡琴时,遇到难题也是怕得要命,推己及人,他明白读书人读到生字味道也不好受。事实上小家伙不好受是不好受,但决不是因为遇着生字耽误了工夫,而是读书本身就耽误了他玩耍的工夫,独个儿呆在屋里瞅着窗外树上叽叽喳喳叫着呼朋引伴往来觅食的小麻雀出了几天神,小灵杰终于找到了一个名正言顺地跑出去玩儿的理由,他给老爹说遇着生字先积着,积到一些时隔两三天抽些空闲去找老先生问一次,胡胡李还当了真,以为儿子真是要用心读书了,满口应承。小灵杰是去找过张老先生,而且也问过问题,不过他每次一去半天,有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外边玩儿。只有半个时辰的工夫用来跑去找老师,问问题,再跑回来在外边玩耍。

  如是跑了个把日,小灵杰的书没读会多少,身体倒锻炼得强壮了些。胡胡李也想过检查一下他的功课,但是苦于自己不识字,所以也不知道儿子的书读得怎么样,反正是一本书看完后,你翻到那一页他都能“哇啦哇啦”读上一通。胡胡李也没往深处想,孩子还小,一天读一点一天读一点,日积月累时间长了,自然会读出些名堂。

  胡胡李夫妇下地前都要给小家伙交待交待,不让他随便乱跑,读书要紧,小灵杰每次都应承得嘎巴脆。只是爹妈一出屋门,他就竖着耳朵趴到墙上听音,估摸着爹妈走得看不着家门了。书一合,就往外跑,老太太一眼瞄见,颠着小脚气喘吁吁赶出大门,小家伙跑的早没影了。

  那些个兵团的兄弟们对小灵杰真可谓忠心耿耿,头儿后来不理会他们了,他们就自己玩儿,头儿一旦有事用得着他们,招呼一声,“呼啦”一下就能到个十个八个的替头儿呐喊助威。小灵杰在家憋闷久了,渐渐的又忆起兄弟们共聚河滩,人欢马叫的盛况。于是“头儿”的称谓自然而然地重新让他觅到了昔时的欢乐。

  这一天的活动是到土地庙去,就是村口的那个破烂的小庙。具体事情小灵杰没有想出来,到土地庙只是第一步,要在那里商讨下一步的行动计划,最近这一段关于如何玩耍的问题很让小灵杰伤脑筋,鬼地是个好去处,但是听拴柱说那里驻上了兵,小灵杰派周铁蛋去调查过一次,果然有兵,都穿着花花绿绿的战袍,还有的披着铁甲,十分威武。兵们都端着红缨枪在河坡上左顾右盼地来回走动,看见人来远远的就跑过去阻拦,不让过去,模样儿很凶恶。鬼地是去不成了。

  其他的地方又没什么好玩的。游戏吗?能想到的都玩儿完了。

  譬如说爬树掏个鸟窝,下河逮个蛤蜊,老鹰抓小鸡、小猫逮老鼠之类,提起来这些人都想干呕,一脸的不屑一顾。小灵杰也没别的好主意,按理说三月天掏个鸟窝倒是比较好玩,鸟窝里没有黄嘴角的小鸟崽也有几个给母鸟暖得热乎乎的鸟蛋,可惜的是,整个李贾村眼下找不到一棵上面还有鸟窝的树。这群人玩得高兴时候没想过留点节目以后玩,所以,曾经在李贾村安过营扎过寨偷吃过小米哺乳过小崽的喜鹊老鸦们全另觅宝地去了。

  小灵杰到的比较晚,离土地庙老远就看见狗柱手搭凉篷往这边望。周铁蛋不知到那儿了。狗柱看见头儿之后神秘地笑了笑,用手指了指小庙,然后趴在头儿的耳朵上悄声说:

  “头儿,庙里出事儿了,不知从那儿跑来了一个怪老头在里边住下了。军师正在里面探听情况,你赶快过去看看。”

  小灵杰一听就觉得事情蹊跷。前两天他一个人跑到这里拉屎,里边还连个人毛都没呢?咋地一下子就冒出个老头来,而且还是个怪老头。小灵杰明白这些小家伙们嘴里的一个“怪”字意味着什么,无非就是衣裳破点儿,胡子长点儿,脸上脏点儿,头发乱点儿。这种人小灵杰见的多,他老爹那些旧日同行们赶个集串个门的万一错了饭头就赶到他们家去白吃白住,那里边大多数人都可以担当这么一个“怪”字。

  想归想,小灵杰一步跨过庙门,抬眼一看,方知自己的看法错到了极点。庙里因铁蛋和一群小孩圈成了一圈,仰着下巴瞪着眼往圈中间看,圈子中间的那个人就是狗柱所说的“怪人”了。小灵杰看他的衣着打扮没什么奇怪的,但一眼看上去心里涌出来的想法就是这个人里里外外透着奇怪,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神秘。圈子中间是一个小老头,说老头是因为他确实很老,面容枯槁得像秋风吹落的干树叶,留着很长的胡子,黑的白的都有,但梳理的却很整齐,长长的垂到胸前,像戏台上的须生。说他小是因为老头的身架的确不大,坐下来占的地方还不如狗柱多,但却没有一点猥琐的感觉。特别是那一双眼睛,精光暴射,扫谁一下能让你心寒半天。小老头穷的土不土洋不洋,外面罩着一件黄色的长袍,但却跟当地的长袍样式不大一样,奔波的时间可能太长,黄色已被风尘染成土灰。头上包了一块布,也是黄色的,黄布在后脑上挽成一个大疙瘩,看起来有点累赘。穿得鞋倒是本地货色,千层底布鞋,就是农人们出门走长路老穿的那种,既结实又轻便。小老头正盘着腿坐在圈子中间冲周铁蛋他们微笑,那笑仿佛也不是一般人能笑成的,让人觉得很舒服却又产生不了亲近感,似乎那笑里有一种威严,这大概就是张老先生所说的“高贵”吧!小灵杰不动声色地站在圈外,心里暗暗揣摸着,他想凭自己的“生活历练”猜出小老头的路数,好在属下面前再露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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