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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月亮更高了,也更明亮了,在山头上洒下一片清辉。酒已喝得不少,李白反拿起壶自己斟起来,而且也给元、岑二人斟上,好像他是主人似的。元丹丘怕他喝醉了,故意说:“我可没钱打酒了。”李白说:“既然请我来喝酒,又不让我喝个痛快,那可不行!再打酒来。没钱吗?把我的马和皮袍拿去换酒吧!”显然已经带了酒意,但他偏不承认醉。仍然连声叫小童拿酒。岑勋说:“你说你没醉,那你就再写一首诗看看。”元丹丘说:“好,而且要你最擅长的歌行。写出来,再给你喝三壶;写不出来,就请你梦见周公去吧!”李白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谁愿去睡觉啊!”忽然又说:“我给你们跳个舞吧!”说着便跳起他从长安学来的胡舞“浑脱”来。又挥手,又顿足,又打旋,嘴里还学着羯鼓的点子,自己给自己打着拍子,从院子这头跳到院子那头。大家看得笑个不亦乐乎,连小童也跑来看热闹。正跳得酣畅,他忽然叫道:“丹丘子,拿笔写吧,诗有了!”于是一抬头便冲口而出。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元、岑二人一听大声叫好,丹丘赶快抓起席上的纸笔书写。李白一把抹去帽子,又是两句: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元、岑二人一听:酒入愁肠,恐怕要化为悲秋调了。谁知李白抓起酒壶,满满斟了一杯,一饮而尽,接着念道: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月光照着他的脸,分明又挂着笑容。岑勋正惊讶他转换之奇,又听他一口气往下念,如同宿构一般: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丹丘笑着说:“山居寒舍,哪有如此阔绰的筵席?”岑勋笑着说:“写诗不妨气派一点。”只听李白叫道:“岑夫子,丹丘生,”同时给他们两人杯中斟上酒:

  将①进酒,君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①将,音锵,请也。

  元丹丘说:“听着哩!”岑勋说:“贤弟有何见教?”李白作诗竟和对人说话一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元丹丘边写边想:“不是正高兴着吗?怎么一下又说出这样颓唐的话来?”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岑勋笑着问道:“不知语出何典?”李白把虎眼一瞪答道:“语出我典!若字字句句都要有来历,那六经都是杜撰。”丹丘巴不得他们闲扯几句,自己好歇一歇手。谁知李白又接着念下去,说他没典,他就用起典来了: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岑勋一听,知道他用的是曹植《名都篇》:“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便说:“你我布衣,怎能比陈思王!”李白说:“想那曹植,本有经国之才,怎奈被弃置不用,只有靠喝酒打发日子,我辈亦如此也!拿他比我们,有何不可?”元丹丘说:“诗才逸兴比得,阿堵物可比不得。”李白便又脱口而出: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岑勋正在奇怪:分明是借酒浇愁,却又如此旷达、豪迈,令人心胸开阔,真是不可思议。只听得李白一边大喊:“拿酒来。”一边踉跄几步就跌倒在元丹丘的药圃里。他们才知道诗已经结束,而李白也确实醉了。

  第二天李白一起来就匆匆告辞而去,丹丘这才想起昨夜的诗还没有题目,连忙打发小童赶下山去。小童回来说,李白已经上马扬鞭,只听他说了个:“请喝酒。”马就跑开了。丹丘说:“哦,题目就在诗中。”岑勋也说:“就是《将进酒》。”

  岑勋和丹丘谈起李白这首诗来,都一致感到这首诗非悲,非喜,非哀,非乐;又觉得亦悲,亦喜,亦哀,亦乐。岑勋说:“使人如入诸葛孔明八阵图,方以为正,忽又是奇,方以为奇,忽又是正。奇正变幻,不可端倪。不知太白诗法何以如此高妙?”元丹丘说:“此诗之成,你我眼见。脱口而出,何曾考虑诗法?信手拈来,哪里顾得布阵?”岑勋说:“那就是天生的了?”元丹丘说:“但他早年之作也并非如此。据我看来,此兄生逢盛世,怀抱不羁之才,感情既富,见闻又广,其胸中自有无限喜怒哀乐。哀乐之极,啼笑无端;啼笑之极,言语无端,所以涌出这种疯疯癫癫的诗来。此乃太白半生经历酿成的五味酒啊!”说毕,两人大笑一阵,又为李白叹息一番。

  李白回到家中,平阳已经三岁了。李白一把抱起她来,竟把她吓哭了。妈妈闻声出来说道:“月儿,这是爸爸呀!”李白赶快把他在洛阳买的一副小银镯子掏出来给女儿戴上,又把在洛阳买的衣料抖开来给夫人欣赏,然后把母女俩一齐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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