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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但是,由于当时各国的口语不同,在相互传授与转抄中,难免会有许多讹错,甚至有些抄本零落不全,有的有句而不成章,有的有章而不成篇。孔子很重视《诗》的文学价值以及它在人的品德修养和社会交际上的重大作用,因而一生从未间断过搜集《诗》的各种抄本,特别是在漂泊的十四年中,足迹几乎遍及中原各诸侯国,为搜求《诗》提供了良好的条件,因而到坐下编修“六艺”时,手中已经掌握了各种抄本的诗篇三千余首。这些诗如不修订,既不利于教学,更影响古代文献的正确继承,因此必须下一番苦功夫进行整理。

  孔子与子夏经过几次研讨,修订《诗》要做的工作已基本确定:第一,删汰,合并重复的篇章。第二,零落不全而又有重要价值的,要参照其他抄本将其完善起来,不成章的令其成章,不成篇的令其成篇。第三,要按乐曲的正确音调进行篇章上的调整,“雅”归“雅”,“颂”归“颂”,使其不紊乱而各得其所。第四,进行音乐上的加工和整理,凡没有乐曲的诗,要为之谱曲,凡乐曲不健康,不合《韶》《武》的,要重新修订。

  在反复磋商上述问题时,子夏与夫子的见解是一致的,只是在入选的篇目上,略有异议,碍于师生情面,一直未能启唇。尽管孔子再三向弟子们讲“当仁不让于师”,但子夏不像子路,他凡事不轻易表态。在与夫子讨论问题时,他的发言常常具有一定的深度,颇得夫子的赏识。但越是这样,子夏说话办事越是慎重,特别是在夫子面前。然而,今夜已是最后一次讨论了,若不将自己的见解讲出来,万一这个见解是正确的,有碍夫子的声誉,并将遗误于后人。想到这里,子夏涨红了脸说:“弟子有一浅见,不知是否当讲?”

  孔子微笑着说:“有话则讲,师生之间,何必拘束。丘欲多听尔等之见,方请来共商,否则,虽来何益!颜回处处皆好,唯丘之言,句句顺从,从无不悦,非助我也!”子夏说:“商尝听夫子说,‘郑声淫’。既淫,留之何益?宜将《郑风》删去。”

  孔子摇摇头说:“商啊,‘郑诗’非‘郑声’也,‘郑声淫’是就其乐曲而言,待整理音乐时,需花大气力,或删汰,或重写,令其脱骨换胎!《郑风》却并非淫奔之作,为何要删?若删,则后人将何以知郑?”

  子夏羞红了脸说:“是弟子孤陋寡闻,误将诗与声混为一谈。”

  孔子为子夏开脱说:“诗与声极易混淆,不足为怪。”子夏再次涨红了脸说:“《诗》中的爱情之作,似显太多,是否应酌情删缩?”

  听了子夏的话,孔子哈哈大笑,竟然笑出眼泪来。子夏不知夫子为何发笑,被弄得手足无措,使劲地低垂着头,大约他的脸涨得更红了。半天,孔子才止住笑,摆摆手说:“多乎哉?不多也!吾道之核心乃仁也,仁者爱人,汎爱众而亲仁,禽兽尚且有爱,何况是人呢?男女青年理当尽享纯真之爱!倘无男女之情爱,人类将何以繁衍?”孔子顺手拿过一本书简,打开来,指着一首诗对子夏说:“商啊,尔看这首《关雎》:

  关关雎鸠,(关关叫着的双鸠,)

  在河之洲,(停留在河里小洲,)

  窈窕淑女,(苗条贤淑的少女啊,)

  君子好逑。(正是人家的好配偶。)

  参差荇菜,(水里的荇叶像飘带,)

  左右流之,(左边摇来右边摆,)

  窈窕淑女,(苗条贤淑的少女啊,)

  寤寐求之。(睡里梦里叫人爱。)

  求之不得,(这样的姑娘求不到,)

  寤寐思服。(起来躺下睡不着,)

  悠哉悠哉,(黑夜怎么这么长,)

  辗转反侧。(翻来覆去到天亮。)

  参差荇菜,(水里荇菜不齐整,)

  左右采之。(左边揪来右边揪,)

  窈窕淑女,(苗条贤淑的好姑娘,)

  琴瑟友之。(弹琴鼓瑟好朋友。)

  参差荇菜,(水里荇菜长又短,)

  左右流之。(左边选来右边选,)

  窈窕淑女,(苗条贤淑的好姑娘,)

  钟鼓乐之。(钟鼓迎来好喜欢!)

  一个青年倾情于一个美丽的少女,相思难眠,‘辗转反侧’,终成眷属。此诗由名家师挚谱曲,乐调井然,圆满充实,闻后令人舒服之至。其内容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吾欲将其置于《诗》之首。《郑风》中的‘惟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惟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与《关雎》中的‘寤寐求之’、‘辗转反侧’真乃一脉相承,实属异曲同工之妙!商啊,如此感情真挚热烈,毫无忸怩之作,为何要删呢?丘尚嫌不足矣!……”

  子夏问:“有一首诗中说:‘巧笑倩兮,美目盻兮,素以为绚兮。’(有一位美丽的姑娘,微微地笑着,眼角留神地看着,像白绸上画的花卉一样美啊。)敢问夫子,此单是描写美人之诗作吗?”

  孔子反问道:“以商之见呢?”

  子夏回答说:“以商之拙见,素喻以仁,绚喻以礼,此言礼在仁后也。”

  孔子拍着子夏的肩头夸奖说:“商之于《诗》,确胜众弟子一筹,丘未失眼力也!”

  为了节省时间,着手编订“六艺”以来,孔子不再与家里的人一道进餐,而是由孔鲤父子或弟子们将饭送到他的书店里来吃。因孔子天天工作到深夜,并常常通宵达旦,孔鲤每天戌时还为父亲加了一顿夜餐。如今的孔子吃饭,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考究了——席不正不坐,吃饭时必正襟危坐,菜肴不及时的不食,割得不正的不食,变色变味的不食,买来的熟肉热酒不食,无姜无酱不食,而常常是一边工作一边狼吞虎咽地吃饭,一餐饭既毕,竟不知吃的是什么,完全忘记了滋味。有时孔鲤将饭送来,孔子示意让他放到一边,可是等孔鲤再将下顿饭端来时,上顿饭却放在那儿原样未动。每当这种时候,孔子是不允许他人插言打扰的,所以,儿子只好默默地端来,又默默地端走,孔子常常是一日三餐水米不进口,弄得孔鲤夫妻左右为难,弟子们十分担忧。

  一天,孔子正在专心致志地编订“六艺”,忽然原宪通报,鲁国太师来访。现在孔子最怕的就是有人来访,他舍得酒,舍得饭,但却舍不得时间,在孔子的心目中,时间远远胜过了生命!可是,人家既然登门拜访,又不好拒而不见。当年为学习和研究音乐,自己不是曾经耽误过周之苌弘、吴之季札、鲁之襄子及齐国太师的若干时光吗?人同此情,情同此理,自己怎么好因为忙而冷落了来访的客人呢?想到这里,孔子连忙说声“有请”,鲁之太师便小心翼翼地随原宪来到这间堆满书籍的屋子,恭恭敬敬地行拜师之礼,彬彬有礼地坐于下座,向孔子请教有关音乐的知识。孔子说:“乐理不难知晓,初则激越醒耳,继而纯然和谐,清新明朗,最后余音袅袅不绝。于是一曲演奏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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