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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孔子喝了口茶,片刻之后继续说:“为官固然离不开勤政,但更需重教。《诗》教民温柔敦厚,《书》教人政通致远,《乐》教民广博善良,《易》教人好洁静而尚静细,《礼》教众知恭俭而庄敬,《春秋》教人属此比事,循规蹈矩,再者,天有四时,春夏秋冬,风霜雨露也是教;地载山川高低燥湿,吐纳雷霆,滋生五谷,亦为教。由率民修沟渠乃一教也,然施小惠于民,则非教而唆也。”

  子路申辩说:“由见贫民挨饿做工,于心不忍,因而从自己的俸禄中每人供箪食壶浆,稍解饥渴。夫子教导‘汎爱众而亲仁’,难道只是口头讲讲而勿需实行的吗?”

  樊迟等几个弟子也附和着说:“我等为官,不恤民情,不惜民力,与贪官污吏何异?”

  孔子板紧了面孔严肃地说:“尔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在这春秋时代,尤其是在这公室衰微,权臣执政的鲁国,居官行政,格外需瞻前顾后审时度势,若只管凭良心办事,施行仁政,那么,随时均有大祸临头之险。”

  子路说:“如此说来,我等在鲁为官,勿需施仁政,倒应该贪赃枉法,榨取百姓脂膏,去奉敬权臣吗?”

  孔子说:“断然并非如此!廉洁乃为官之本,断不可有贪污行为。然而,当今世界,为权臣左右,趋炎附势之小人,多似附膻之蚁,他们个个虎视眈眈,专门吹毛求疵,据此为把柄,在权臣面前添油加醋,危言耸听,置你于死地。你既怜惜贫民挨饿工作,何不禀请鲁君,发公家仓廪中之粮米来赈济?私人出资购米赐食,自以为行德政,岂不示鲁君无德吗?常言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而今你食君禄,却私自行恩惠于百姓,虽则居心为民,若然小人说你唆使民众反君乱国,岂不有口难辩!故而吾刻不待缓,差赐追尔返回。赐砸了你的饭缶,却保住了你的头颅,应感谢他才是。”

  众弟子听后,不仅深受教育,而且感戴夫子的关怀。子路避席肃立说道:“夫子爱我,胜于父母!”

  孔子说:“时已二更,各自回去安歇吧,我还有话单独与仲由说。”

  众弟子各自散去,孔子令孔鲤在火盆里又加了一些木炭,中间放着火盆,师生对面而坐,烤火议事。

  孔子以商议的口气说:“季桓子要我荐一位武功高强的弟子做其家臣,我再三思之,以你为宜……”

  “让我做季氏家臣?亏夫子想得出!夫子年近半百,尚未出仕,就是因不愿为家臣,不甘当权臣附庸。由虽粗鲁,非夫子得意高足,然而‘师善其善’之理尚懂,愿学吾师之志,愿步吾师之尘,宁可饿死,决不肯做家臣!”子路粗气厉声地说着,双手按地而起。

  孔子见子路一提做季氏家臣便气冲斗牛,这正是他所希望的,心中暗暗高兴。弟子中子路最直率坦诚,本以武功出众,自来就学,处处勤学苦练,现在已经变成文武双全的“士”了。他平时有话敢说,有时候发些牢骚,但心似竹筒,平直光洁,善恶分明。自从季氏提出让孔子荐贤,孔子首先想到的就是他。一则他在蒲邑为宰干得很出色,已经有了一些应付事变的经验和能力;二来他一向办事忠于职守,历来看不起不忠不孝的佞邪之辈,不愿做“私室”臣下。现在阳虎马上就要发起反对季氏的暴乱,虽然自己对季氏把持朝政,要挟国君不满,但他的做法是有先例的,史称“辅贰”之制,周公便是“辅贰”,辅佐成王做国王,只是季氏做得太过分了。阳虎就不同了,他反季氏是虚,欲夺取鲁国政权,自己称侯是实。如果一旦季氏被推翻,鲁君定然无存,因为鲁国的一切政权都掌握在季氏手中。眼看政权即将落于暴徒手中,面对国家危急存亡之秋,自己岂能袖手而旁观!然而自己又不便出面,一则自己无职无权,二则阳虎已向自己谈了反季氏的打算,自己一出面,就要背上“不义”之名,为人笑骂。子路做了季氏家臣,从中斡旋就方便多了,现在子路听说做季氏家臣便火冒三丈。还需将其中道理细细讲予他听。

  孔子站起身,走到子路跟前,见他只顾生气,并不搭理自己,便轻声说道:“由呀,待为师将话说完再气不迟。”

  子路转身走向一边。

  “你亦系四十开外之人,怎跟小孩子一样。你想,当今之鲁国,哪一样不在季氏管辖之中?‘公室’、‘私家’早已不复存在。冉求已去季氏家数月,尔等去做家臣,并非为季氏,而为鲁君,为鲁之江山社稷!……”

  于是孔子把阳虎的阴谋及自己的打算详细地告诉了子路。子路听后羞愧地低下了头说:“夫子早把话说清楚,弟子怎会生气。”

  孔子说:“冉求办事细致,然其过于忠于季氏。你去后,需与冉求仔细观察阳虎之行动,及时与季氏商量,定要阻止阳虎叛乱。鲁无内乱,实行礼教方可有望,并进而波及他国。”

  “由去后,该如何对待季桓子?”

  “莫背地议其是非,若其违礼,当正面劝谏,明日我带你前往相见,再将蒲邑之事交代完毕即可上任。”

  阳虎回到家中。仆人禀报孔子来谢之事,他不耐烦地说道:“知道了。快去请阳越过府议事!”

  阳虎与孔子会面后,在回家的路上心情十分沉重。孔子知道了自己的计划与打算,不愿加入自己的行列。平时他见孔子反对季氏专权,大有嫉恶如仇,不共戴天之势,所以才敢邀他相见,与之结伙,不料孔子反对自己的主张比反对季氏专权更甚。如果孔子将自己的计划报告了季桓子,固然凭着自己的地位和实力,季桓子对自己也无可奈何,然而如果他把全国的军队都调集起来,再以国君的名义讨伐,那么自己便是以卵击石了。他越想越觉后怕,风雪夜竟然浑身冒汗。现在摆在他面前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改变计划,提前行动,打他个措手不及。他回到家立即筹划,先找自己的弟弟阳越商量,而后再与“三桓”中的得势家臣磋商。想到“三桓”的家族和门客,他的心情轻松了一些,紧皱的眉头随着长长的嘘气渐渐展开。

  阳虎虽是季氏家臣,但他的威慑力远远超过了当年的季平子,鲁君与季桓子也不在他话下。孟孙氏,叔孙氏两家的臣僚幕宾对其主人早有取代的野心,“三桓”的家族也窥测时机,以求一逞,于是,阳虎便成了他们当然的核心与领袖。想到这些,阳虎倒又觉得稳操左券了。只要摧毁了“三桓”,对付定公便如探囊取物耳!这时的阳虎似乎已经端坐在鲁国的宫室里,役使着男差女仆,观赏着翩翩舞姿,指挥着千军万马,沉醉于颂辞美言之中。阳虎眯着双眼,在欲望的幻海中荡桨扬帆,见到孔子后的悔恨和惧怕的情绪早已随着他虚构的幻觉消逝了。

  “启禀兄长,人已到齐,请吩咐吧!”阳虎被突然的喊声惊醒,不觉怔了片刻。定神一看,只见阳越与公敛阳、叔孙辄、叔仲志治等齐聚身边,季孙寤坐于一侧,众人都在静静地看着自己。他吩咐众人坐下,将傍晚见到孔子的经过及自己的打算说了一遍。从人听后面面相觑。阳虎用他那饿鹰似的目光把大家扫视了一遍,然后说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此事宜早不宜迟,迟则生变,以众位之见,何为上策?”

  公敛阳说:“阳大人,你为诸家首领,谁不言听而计从!前年子独身一人令定公并众大夫立誓缔约于周社祭坛,又操国人盟誓于亳社神坛。举国上下尽人皆知子之壮举与神威,此刻何需相问!”

  “话不能如此讲法,此事关系重大,成功尔等则均为公卿,失败货则为贼首,不得不慎也。”阳虎还是慢慢地说。

  叔孙辄说:“我只患兵力未必充足,我们叔孙氏的大权全掌握于叔孙州仇之手,辄一兵一卒也难调动。”

  阳越接着说:“季氏家甲曲我统率,只管放心分派,俱为心腹之人,断无佐助‘三桓’之理!”

  公敛阳说:“以愚之见,兵力不足为虑。常言道,兵不在多而在精,更在将勇,季氏家甲有阳越将军统率,定然似虎入狼群,何患不胜!敛阳虽弩钝,智勇不若阳越将军万分之一,然手中刀枪却也并非吃素。再者,费之公山不狃早有叛心,待我等稍有取胜之势,定然挺戈相投。如此以来,何患兵力不足!”

  阳虎说:“敛阳弟言之有理,且此举并非死拼兵力,而是要巧设计谋。我一直在想,于何时何地杀死季桓子为好……”

  阳越挺身说道:“就于季氏家中杀死,岂不省事!”

  话音未落,门外有人高声说道:“好大胆的强贼,光天化日之下竟敢犯上作乱,还不快快自首,免遭暴尸之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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