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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三


  曲终人散之时,皇后与众嫔妃互道问候之后,便一个人坐在桌边,想想不由暗自垂泪。是啊,毕竟人老珠黄了。再多的脂粉也掩饰不住松驰的皮肤、下垂的眼睑。想到嘉庆帝及位之时,自己是如何伴其左右,为皇上排忧解难,出谋划策,也算是机关算尽了。那时的嘉庆帝虽说无比钟爱喜搭腊氏,但她体弱多病,不能服侍皇上,大多是由自己来服侍的。那时的嘉庆帝也是对自己厚爱有加、宠幸至极。无数个美妙的夜晚现在回忆起来如同昨日一般那么清晰、逼真。可惜自己生育不旺,没能为嘉庆帝多生几位子女。尽管如此,比起喜塔腊氏和现在的众多嫔妃来说,自己也是连育两位皇子,或许是因为这,这皇后的桂冠才戴到自己的头上。如今,风韵不再,风光难存啊。

  想到这,皇后悄悄地掏出手帕抹去眼角的泪滴,此时的神情与先前大相径庭,她本以为皇帝今夜肯定会与自己旧梦重温的,可最后竟在这偌大的长春仙馆里,还有一位妃子正沉睡在皇帝的卧榻之侧,又能如何呢?皇上毕竟是皇上吗!

  皇后抬起头,起身往后面的寝宫走去。突然身子一晃,感到有些目眩,忙扶住枣红木制的门框,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后面的几位宫女很快地跑上前搀扶着她。皇后感到,不能再想这些令人心烦的事了。皇上不是说我“布仁惠之芳风,诩升平之郅治,母仪尊于天下,王化基自宫中”,是的,就应该有个皇后的样子。想到这,皇后对一位宫女说:“翠红,你把我床上的云貂皮楼拿过去吧。”翠红答应一声,却迟迟不动,紧搀着皇后走到床沿,把皇后服侍好了,还站在那里,皇后又说一遍:“翠红,拿去吧,夜里甚凉,小心他们会冻着。”翠红这才慢腾腾地抱起皮楼走出去。

  皇后和衣倒在床上,眼睛却一直睁着,深恐皇上睡得不踏实。不一会,门帘哗啦一声响动,皇后头也不抬,说道:“翠红,你交给谁了?要交给皇上的贴身太监林升,他会在皇上入睡时送进去的。”翠红并不答话。皇后一惊,掀开被子坐起来,一抬头,看见嘉庆皇帝正站在床沿,怀里抱着那云貂皮搂满脸笑容地注视着她。“皇上,”皇后叫了一声,伸手抓住皇上的衣袖说道:“胳膊都凉了。快……”嘉庆帝低下头轻轻地抚弄皇后的发髻,深情地说:“不愧是‘母仪尊于天下’。”说着自顾抬脚上床,道:“今晚是皇后的寿辰,人生几何,朕能不来看你嘛。”

  皇后翻身侧拥着嘉庆帝道:“皇上,我叫翠红去,并非是有意提你个醒儿,也不想夺如妃之爱,都是皇上身边的人,哪个侍候皇上还不是一样。在我看来,只要皇上心情愉快就是奴婢的最大福份了。想这几年来,奴婢从未因此而自乱后宫的规矩,一切全凭皇上的意愿。”

  “朕知道你的心,别说了,”嘉庆帝抱了抱皇后。皇后却对门外喊:“翠红把外间的炭火拨得旺些。”嘉庆帝说:“不是太冷的,我们睡吧。”说着就要解皇后的衣襟,皇后推开他的手说道:“皇上,你也得注意身子骨,如果皇上真的有意,过几天吧,今夜,就不必了。”说着,扯了扯锦被,把头埋在嘉庆帝的怀中说道:“就这样,奴婢就知足了。”

  陈凤翔说得一点不错,刚到黎明时分,天果然变了,下起了毛毛细雨,不大一会就转成霏霏的小雪,而且夹着细细的冰雹,小沙粒似的,打得院外进进出出的行人的脸生疼。

  松筠披一件坎肩,站在窗前,静静地回想起昨夜的情景。心里暗恨道,好狡猾的狐狸,平日里不显山露水,果然其中有诈。陈凤翔也难怪不服,一手造成礼坝倒塌的直接责任人就是你百龄,幸亏皇上看事明了,似一碗水似的,要不然,在今后的共事中,说不定百龄会有那么一天,会因那么一件事,也凭空栽到我的头上。

  松筠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白雾似的水气从嘴里、鼻里喷出来。他搓了一下手,心道,天变得好快,是啊,要是在蒙古朔漠,恐怕此时已是雪花大如席了。这么冷的天,怕是赈济难民的事要平添了许多麻烦,这个托津嘴上一套,办得一套,说是从军机处抽调大批军用衣物,可此时连个鬼影也不见。初彭龄也是办事迟缓,现成的粮食,就近取来,竟迟迟不到,现在各督府衙门的办事效率也太差了。

  想到这,松筠踱到案边,提笔在手,俯在案上,两眼怔怔地望着早已摊好的宣纸,不知先告谁,是弹劾百龄呢,还是弹劾初彭龄呢?正犹豫不定,就听院内一阵喀嚓喀嚓的脚步声,刚抬起头,张千总已裹着一身细碎的冰粒闯了进来。

  “松大人,各处的粥场都安设好了,万大人也算明智,先动用一部分县衙的库存,这会儿怕是粥已烧好了。”张千总一踏进,就喜滋滋地说道。

  “初彭龄可有消息?”松筠阴沉着脸问道。“有了,初彭龄正赶往河梁县城,先来的押粮官说,过水清地时,前面行走的好几辆车都陷进泥里了。还有一桩,就是在途中时,一辆马车受到鞭炮的惊吓,拖着一车粮食狂奔,最终被村民截获,非要扣下一些不可。”张千总变得有些不安似地禀呈道。

  “后来呢?”松筠暗吃一惊,这可是皇上特批的赈灾粮啊,“后来怎样?”松筠急着问了一句。

  “终于被要回了,”张千总说,“那截粮的人都身一色皂衣,尽露头饰,也是二一样的颜色。似乎是些帮会,倒是押粮的解官掏出腰间的牌子,那班刁民才客气地放得了。”

  “噢,”松筠有些疑惑不解,便道,“要押粮官来见我!”张千总答应一声退了出去。

  松筠想起昨夜和陈凤翔的长谈,心里就明白了事情的全部过程,看着可怜兮兮的陈凤翔,心里涌起的一股恻隐的潮水。唉,无论如何,毕竟是自己在闽浙总督任上结识的陈凤翔,并是自己推荐给百龄的,如今落到这般田地,又怎能忍心呢?

  他迟疑了一下,对站在门口的亲兵说:“带陈凤翔!”工夫不大,陈凤翔来了。

  松筠拿眼一瞟,很明显,陈凤翔一夜都未合眼,衣服倒是换过,挺干净,只是太单薄,裹在里面的身子还有些发抖。松筠关切地问一句,“你没多的衣服了?”陈凤翔哽咽着答道:“自七月份戴枷在工地号众,哪里能脱开身,日后又押到京城,这不跟着大人又来服刑了吗?”

  松筠扶着陈凤翔的身体说,“挺一下就过去了,先穿我的吧。”陈凤翔感激地说:“多蒙松大人关怀,罪人没齿不忘。”

  “你都写了吗?”松筠问。“前后的经过都已说明,都写在纸上了,几个字样落在衙门里,恐怕此时已被刑部取回了。”陈凤翔有气无力地答道。

  松筠有些动情了,看到过去有红似白且肥嘟嘟的脸膛此时已是飘着几根银丝了,不觉一阵心疼,连忙说:“你也不要太伤感了。待不日回京,你就可以免去枷锁了。你也要看到,因为你的过失,造成的损失也太大了。”松筠顿了顿说道:“待会儿,我和你一起去看看那些赈灾的情景,想来你的感触会更深。”

  松筠说这话时,非常体己,非常和善,根本不像对待一个朝廷的命犯,陈凤翔只觉得一暖流涌上心头,毕竟是自己的老上级。这会儿,他想起来了,在浙江巡抚的任上,每次到松筠那儿都带去好几批紫砂茶具和特制的西湖龙井茶。他干咳了一声,说道:“罪臣只想把多余的蓄水泄掉,实在没想到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正要继续说下去,松筠把手一挥,制止似地接着说道:“别的就不用多说了,皇上怎么裁决就怎么裁决,我这儿不是说理的地方。你也想想,开着那么大的水流,自己竟不在现场,这本身就多大的错,固然你有病体缠身,可并未见你的半个字儿。你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一席话又把陈凤翔说个哑口无言。这时,他才明白自己的身分,白给你人情不要,还要讨个说法,没有的份儿。陈凤翔一阵悲凉。

  实际上,松筠对他的怜爱只是出于同僚,他不想让陈凤翔误会了自己,以为自己在替他辩解、开脱,这不是我松筠的看法。至多说来,陈凤翔此时不过是自己的一颗棋子,想放在哪里就放在哪里,想做何用,就做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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