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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戴衢亨道:“肇之兄,你也不必过虑,你别忘了,皇上是在最困难的时候,才将治河的重任交付于你的,当时的情形,你还记得吗,我们俩奔走在各处灾区,你召集民工抢修堤坝,我放赈救灾物资,真正的配合完好,没有出什么差错。那时呼风唤雨,叫天天灵,叫地地应,何等舒畅,记得,与肇之兄初次相见,还差点弄不误会,那时也是年轻了些。手中的钱权掌握,前呼后拥的人太多,可是迟迟不见你的身影,我心里又气又急,不三不四的人都伸过手来,唯独该伸手的却不伸手道是何故?”望着徐端,继续道:“呵,原来站在最远处的,浑身泥巴的就是你。”

  实在感到调不起情绪,戴衢亨缓了口气,亲自给徐端技起一道菜放到前面的盘子里,手一抖动,大块的鸡丁掉到桌上,“啪”的细微声响和溅起的油腻把徐端从沉思中拉回现实。徐端忙着拿抹布在桌上擦了几下,一声长叹又从肺腑间传出。他不吭声,起来去沏茶。

  “怎么这么瘦?”戴衢亨捏捏他的肩膀和手腕,劝说道:“多吃、多睡,少想些烦心的事。”徐端点点头,木然的表情始终没有离去,高高拎在手里的茶壶淌着一串串的脆耳的声响。戴衢亨说道:“你已经尽心尽力了,有道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的表现已经上对得起皇上,下对得起百姓,不用说,你或许对家人欠了许多,以后慢慢地补偿。”徐端突地冒出一句:“可也对不起同僚啊,他们是那样的不理解我,又深深地怕我,惟恐我会上折参告他们,在官场污浊的今天,仅凭一个人的能力是多么有限,再说,大家都是一条绳的蚂蚱,别的不想蹦,任凭你蹦,又能折腾出什么名堂来。”

  戴衢亨说道:“肇之兄,不能太悲观了,皇上对惩治贪官污吏的决心之大是前所未有的,王伸汉的案子不是明摆着的事例吗?事有曲直,水有清浊,终究会有个分界线的,我对皇上呈禀过,当然那是我个人的看法,治河中整出来的淤地,至少也有前明留下来的无主田地,有的或许已经早易其主,就是大清朝建立以来,哪一次洪水淹掉,冲毁万亩良田,可那些田地的主人呢?要么死了,要么流离他乡,你注意到没有,京城的天桥一带,公主坟一带的贫民居住地,有几家不是水灾的受害者,大都变成小商小贩了,也有凭手艺混在北京的,总之,回去耕种田地,重操旧业的,毕竟是少数,户部曾几次上奏,反映流民增多,社会秩序混乱,也有邪教趁机传播,皇上也下了两道圣旨对流人京城的外来人加以整理,遣反原籍或是送往盛京去留地造田。话说回来,再说那些淤地,经洪水一冲,地界难分,就是有主的土地,在修河时,他们可能是一不出力,二不出钱,难道国家花钱,从水灾中艰难整出的土地不该归国家所有吗?难道让他们出钱赎回国家整出的土地,变废田为耕田,不是理所当然吗?当时,嘉庆皇上很是赞同我的观点,只是说了句,应该如此,不能有白送的,有没有白白送出的?”

  徐端看着戴衢亨的疲倦的神情,不由涌起感激和抱歉的心情,他们之间,不存芥蒂,相互体谅,在今天的官场中确实不容易,叹气道:“戴大人说的情况是有的,我也是没法子的,这整出的淤地,有一部分经我的手卖了出去,只要查明确属原来户主的,就一亩地增收些银两不到十文,没有户主的,加上五两,毕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百姓,还有一部分也是我当家卖给了那些治河的民工,实际上,这都算是报酬了,户部所拨的银两到了我手里少得可怜,几千民工要饭吃,要材料,可我在工期未过一半时已是两手攥肉了,我也没有法子。其它的都是别人经手的,至于是不是送给别人,我也不知道,听说,有些土地是白送给一些大户人家了,但我又能说些什么呢?只求于心平安、不占、不捞、不贪,也就对得起良心了。哎,人有三六九等,食分五色档次,人心不一样,办起的事情也不一样,要是上面怪罪下来,大家都得承担,谁还区分?在下面办任何事情都难啊。”

  此时,天色逐渐地暗了下来,一颗颗眨着眼睛的星星出现在瓦蓝的夜空中,圆圆的似块烧饼样的月亮缓缓地爬向半天,渐渐地发出柔和如水的亮光,慢慢地倾泻下面的忙忙碌碌的行人身上,挥之不去。

  从东华门王府街东至崇文街西,长达十里余的灯市口,忽然亮起了一盏又一盏新颖奇巧的灯,真是天上的星星,人间的灯河,相交辉映,组成一幅和谐的民俗画。那阵阵笑语无禁的红男绿女都毫不遮掩地呈露出都市人的优越心态,悠闲、恬适,自足而富有的生活,使他们的人流总是极缓慢的、极缓慢,惟恐谁要争了先,被人笑话似的。

  在旁若无人的气氛中,他们还有空挤在一堆的小吃摊儿旁,品尝那些可口的小吃,巷口卖烧鸡烤鸭、馄饨、豆腐脑、葱拌羊馒、炸酱面、羊肉串等各处摊点都连成了一团,一簇簇羊角风灯在无风的夜里更明更突出。在人们的呵出的气流的撞击下摇摇曳曳的。

  其实所有的人的眼睛都盯着灯市口哩。

  有不少行人,看着渐次亮起的灯口,遂相互抱拳,离开了叫卖干鲜果店的私营店铺,有不少摊主也收起汤、饼、茶等诱人之物,离开了摊位,齐把眼睛瞅向悬挂在面前的各色彩灯:走马盘香、莲荷叶、龙凤鳌鱼、花篮盆景……,它们都依次地亮了起来。

  玻璃灯通体透亮,使人心胸豁达,纱绢灯朦朦胧胧,引人无限遐想。

  大顺的脸上还挂有余怒未息的神情,但在此时也在这些灯火交映的华光中被笑容替代,他走到义泰金银首饰楼前,眼睛似乎不够使了,他弄不明白,京城里的人咋个个是能工巧匠,看看这灯盏,那造型,里面的机关技巧,怎么能想出来呢?这么小的东西都如机关算尽,怪不得老爷一面嘱咐,京城里到处都是能人,都是大官。要武有武,要文有文,果然不差。可是万岁爷为何不多派这些能人下去治河呢?看我就是笨手笨脚的模样,啥也不懂,有时连刚教过的草图都看不懂。还是城里人强啊。大顺有些自卑。

  义泰兴金银首饰楼前,照例是挤满了人,这里可是明角做成的走马灯的天下。一群人正目不转睛地围着一大圈儿看那灯上彩绘的八仙过海。只见那汉钟离、铁拐李、韩湘子、何仙姑……一圈一圈地转来转去,婉若安上自动机关,真个奇巧无比,引得街上摩肩接踵兴奋前行的人们,纷纷在这儿停下脚步,抬起脚跟儿翘起头,指指点点,喷喷称绝。

  大顺也觉得十分有趣,刚滋生的赞佩心情凝在一起了,不禁脱口叫了一声“好!”突然自己一个不注意,被拥挤出来的人群搡了一个踉跄,身子前倾了一下,一下扑到前面那正观灯的一位男子身上,大顺连忙强止了脚跟,可是前倾的身子还是重重地撞了一下那人。

  那人抬起头,令人难以觉察地耸了一下肩头,眯起细细的而冷清的眼睛,紧紧地盯了大顺一眼,大顺连忙陪笑道:“对不起,对不起,”双手一抱拳,举到右耳边,侧目道。“踩着老兄。”那人见大顺这一套熟练的动作,似是官场中人,又加上已陪了笑脸,也点头示意:“没有什么,不必客气。”并拱手还礼。听得出大顺的口音似是山东一带的人,便随口问道:“敢问老兄哪里人氏,在哪发财?”大顺最听不得这样的问话,可初次见面并不十分熟悉,本不想过多回答,可一听“在哪里发财”不禁心中一冷,头发梢丝丝冒气,淡淡一笑道:“老兄真会开玩笑,像我们这样的河工,风里来,雨里去,怎么能谈得上发财之说?”

  那人蓦地一惊,“你是差役?”大顺道:“不知你所指何意?我不是抓人的差役,我是负责治河的,兄弟在河东总督徐大人手下供职,此次随大人回京到工部、户部复命的,敢问仁兄大名?”那人警觉地四下里望了望,见众人只顾看灯,哪里会顾及他们的谈话,便放下心似地笑了笑,一哟,看来还是官爷呢!”大顺有些不好意思,一面摆手道:“你说哪去了?我怎敢称官爷呢。还是京城里的人,个个能说会道,”一手指着眼前的那变幻着色彩的灯笼,继续说:“这里面说不定还有你的一个呢?京城里的人就是不一样,在乡下,怎么也找不出这些精美的灯来。今天,算是开了眼界哩。”那人却止不住地边点头边说:“当然,当然,京城吗,毕竟不同乡下,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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