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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六


  03

  第二天早晨,老家人王安早早起来打扫庭院,不见老爷起床,觉得不对劲。老爷一向早晨起得很早,今天太阳已是老高,还不见老爷起床,急忙去书房喊。轻轻一推门,吓得转身就跑,边跑边喊:“来人哪,老爷悬梁自尽了!”

  全家闻声赶来,见王鼎悬梁自尽已多时,尸体已僵硬。这是1842年(道光二十二年)五月初一日的早晨。

  王沆听到父亲自尽的噩耗,悲痛欲绝,回想起昨晚父亲的话语和神色,王沆觉得自己因一时粗心而遗恨终身,更是痛哭不止,也不仔细考虑父亲为何自尽。

  恰在这时,军机章京陈孚恩赶到王府,听说王鼎自尽,便安慰王沆几句:“沆贤弟,此时不是伤心时候,应设法为王大人料理后事。检查一下,王伯伯留下什么遗言没有?”

  经陈孚恩这么一提醒,王沆这才止住哭泣,搜检父亲尸体,找到一份上奏道光皇上的遗疏。这事非同小可,按大清律例,大臣自缢,必须先奉报皇上,派人验视之后,家人才能移动尸体。王鼎家人正准备上报道光皇上,陈孚恩一把拉住王沆说:“王兄,王伯伯遗疏是否是弹劾穆彰阿卖国,建议重新起用林则徐的事?”

  “正是此内容,陈兄有何考虑?”

  “皇上正为议和之事发怒,不愿听人谈起林则徐一事。你如果据实奏报,触怒皇上,恐怕尊公就得不到恤典了。王大人一生贫寒,皇上再不给恤典,今后你家如何在京中做事?”

  王沆经陈孚恩如此一说,沉默不语。陈孚恩见自己的话见效,又进一步说道:“皇上不给恤典是小事,也会牵连到王兄身上。你这翰林院编修要做不成了,将来如何再入仕途?”

  “那如何操办此事?”

  “你如果还想走仕途,就不能如实陈奏,更不能呈递这道遗书。以暴疾呈奏。”

  陈孚恩连哄加骗,终于吓住王沆,一切事听候陈孚思安排。就这样,陈孚思改写了遗书,以暴疾奏给皇上。

  道光得知王鼎暴疾而亡的消息,并没深究,下谕旨晋赠王鼎为太保衔,溢文恪,人祀贤良祠了事。

  这陈李孚原是穆彰阿亲信,为人机警狡黠。早朝时不见王鼎上朝,知道事情不妙,急忙散朝驾马赶到王府,帮助穆彰阿做了手脚。事后将王鼎的遗疏转交给穆彰阿,由此得到了加倍宠信,五年后,竟然无功而升为军机大臣。

  王沆却因未能继承父亲遗志,遭到亲朋鄙弃。他自己也后悔莫及,愧对父亲在天之灵,后辞官不做,回到陕西老家,终身不再出仕。

  王鼎死时,林则徐正在发配新疆的途中,得到消息,悲愤不已。他迎着大漠的落日,踟橱而行,虽走向伊犁的充军之路、心却飞回北京,思念故土,思念友人,思念朝廷,不禁老泪潸然而下。面对西阳残照,悲愤地歌吟诗一首《哭故相王文恪公》:

  廿载枢机赞画深,
  独悲时事涕难禁。
  艰屯谁是舟同济,
  献替其如突不黔。
  卫史遗言成永憾,
  晋卿祈死岂而心?
  黄扉闻道犹虚席,
  一鉴云亡末易任。

  长歌当哭,泪沿着那一行浅浅的脚印洒向大漠深处。

  此时此刻,身在紫禁城的道光帝,心情并不比远行在荒漠戈壁中的林则徐好受多少。

  养心殿内灯火通明。道光在御案前时而静坐沉思,时而蹩眉苦想,面对《南京条约》文本,他感到奇耻大辱。自己愧对列祖列宗,更愧对先皇。他想一个人跑到太庙里痛哭一场,又担心王公大臣的耻笑,他感到这是父皇在冥冥之中向他报复。在内心深处,道光已无数次祈祷,希望父皇原谅他的过错,希望先父皇能在天宫保佑他重振大清江山。

  “皇上,请用御膳!”太监已来喊三次,但看到皇上一筹莫展的神情,太监不忍惊动皇上,但又不能不祈求皇上用膳。

  “朕不饿,你们休息吧,让朕安静一会儿。”

  小太监无奈,只好含泪悄悄离开。

  道光重新坐下,又将《江宁条约》《南京条约》的内容逐条仔细阅读一遍,反复思考,还是难以下笔签署。开放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为通商口岸,这一款虽然有伤国威,但还可勉强同意。广州既已同意通商,多开放几地也还可以,况且这些地方都是东南沿海,只要严控其商品入内地,影响尚可消除。

  道光思考一会儿,勉强同意这一条款。勒索赔款二千一百万元,这纯属敲诈,道光十分生气。来我大清领土上践踏抢掠,反要大清向其赔偿损失,真是岂有此理!

  最不能容忍的是这一条款:割让香港岛。祖宗之土岂能轻易割让,拱手让人!道光一看到这一条款就气得大骂香英和伊里布:“一群混蛋,糊涂虫!这是我大清帝国的奇耻大辱!”

  道光一把将《江宁条约》抓在手中,准备撕碎,两手都捏在纸上,但又无可奈何地扔在桌上。他站了起来,独自一人倒背着两手,在殿阶上踱来踱去。

  夜凉如水,薄云遮天,偶有几颗小星星在远天忽明忽暗地跳动,仿佛在叙说一个凄婉的故事,道光正是这故事里的一位主人。他仰头望着幽暗的天宇,说不出辛酸与伤感。回顾登基的二十多年,曾经是那样豪情壮志,踌躇满志,自信兢兢业业,定能永保大清基业。却不料,闹出割地赔款的奇耻大辱,怎么能不痛心疾首?

  想当年,午门受俘,那是何等威风,何等辉煌,何等骄傲。眼下却要被边远红毛贼贬得称臣降服而订立城下之盟,如何能咽下这口窝囊气?赔款尚是小事,多节省开支就是了,丢失祖宗用汗水、鲜血和生命夺得的土地可是大事,自己的脸面将放在何处?九泉之下如何见列祖列宗?香港虽是一小岛,在我天朝大国的版图上算不得什么,但它是我大清帝国的领土。今日同意割这一地,将来就有可能割让更多的土地,这个先例可不能开,暂且借用或租赁尚可考虑。

  道光思前想后,实在不愿画押签约。但又有何解救良策呢?威勇长龄倒是将才,可以兵到退敌,但已死去多年了。为何我大清的诸多文臣武将都是一群饭桶呢?奕山、耆英、杨芳、伊里布、牛鉴、都是蠢猪!陈化成、葛云飞、关天培都是勇烈之士,可歌可泣,应当重赏,都为朝廷殉国战场,如果官兵都能像他们这样,我大清王朝何至于丧权辱国到今天这地步!朕也不必为此难眠反侧!

  这字到底签是不签?道光仍下不了决心。如果朕不签字,举大清倾国之兵与人奋力一拼,能否最终取胜?当然,取胜那是再好不过,万一失败,红毛攻陷北京,朕将向何处去?

  不知何时,道光迷迷糊糊入睡了。朦胧中,仿佛听到殿外苍凉的夜空中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呼喊:林则徐!林则徐!林则徐!

  道光从睡梦中惊醒,这是王鼎的声音。王鼎不是死去了吗?怎么会来到宫中呼喊林则徐的名字?莫非王鼎是以死纳谏于朕,让朕重用林则徐?道光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身上披一件龙凤霞裳,这是贴身太监在皇上在御案前入睡时悄悄披上的。

  道光又回忆一下梦中听到的呼喊声,他感到林则徐是可以任用的。现在,他从心里感觉过来,这战争并不仅仅是林则徐禁烟得罪红毛贼,红毛是想多掠夺些财物,贩卖大烟仅是掠夺财富的一种手段,不同意输入大烟,他们利益受损,当然要用枪炮抢掠。

  忽然,击更之声响起,已是五鼓时分。道光万般无奈情况下,猛一顿足,转身提起朱笔草草书写一纸,内有“着俱照所议办理”字样,封缄牢固,交给不知何时又站在道光旁边的贴身太监,不无忧伤地说:“将此交给穆彰阿。”贴身内侍悄悄揣上谕旨去找穆彰阿。

  1842年8月19日(道光二十二年七月二十四日)上午十一时。耆英、伊里布、牛鉴登上英军“皋华丽”号战舰与英方代表璞鼎查在应天下关江面上签订了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不平等条约——《南京条约》,又称“江宁条约”、“西门条约”或“万年和约”。

  道光的初衷是要禁绝害国害民的鸦片烟毒,做一件名垂青史的伟业。经过两年战争,而一败涂地,天朝大国蒙受耻辱,道光成为千古罪人。

  一夜积雪,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整个北京城变成一个银白的世界。

  道光帝披着狐皮大氅,独自站在御花园的雪地里,想呼吸一下这雪后的新鲜空气,也散散这一年多来淤积在心头的郁闷。还没走几步,道光就不住咳嗽,贴身太监急忙闻声跑来给他捶捶肩背。

  并不仅仅是岁月不饶人,这半年多的种种不快之事已把道光折磨得疲惫不堪,仿佛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已经不起风霜,走几步就喘几口,不住咳嗽。

  不知何时,四皇子奕詝来到父皇身边,关切地问:“父皇,你要注意身体,外面天寒,你回殿休息吧。路滑,让皇儿搀扶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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