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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女娲氏就炼制了无数大石块,把天补上了,雨也停了,她又重新用泥土创造人类!

  雪芹终于明白了:爷爷把自己比作能够补天的神石,可是单单这一块没用上,被扔在地上,万年亿年,石头的棱角都磨没了——就是有人想再用它,也用不得了,成了废物!

  雪芹深深体会到了爷爷的精神世界。这使他不禁一阵心酸,泪痕满面了。

  玉和石头的故事,使雪芹小小的心灵得到了震撼,永难忘记。

  后来,他的小说就是以玉和石头为起端而开始书写的:《石头记》(《红楼梦》的原名)。

  上年纪的老辈家仆,领雪芹到的地方,都带有怀旧吊古的成分在内,年轻的嬷嬷哥哥(奶兄,乳母的儿子)则不喜欢那种冷落和僻静之处,却引着雪芹向另一个方向走(往西行)。出了家门,如果一直往西,过了金代古迹“金鱼池”游览之地,经过神圣的只能远看的天坛(皇帝祭天的地方),就是地名(天桥的所在)。这地方好玩,江湖卖艺的,耍刀剑的,卖药的,弹唱的,算卦的(占卜看相的),卖民间饮食特产的,闹闹嚷嚷,一片下层社会市民娱乐游玩气氛,令人眼花缭乱。内城的高贵八旗人,是不到(也不许到)这种“野地方”来的。雪芹初来时,大开眼界,也引起了不少的思绪。他感叹穷苦人为谋生而必须承担的牺牲与苦难,也感到“人的类别”复杂:高的下的,好的坏的,美的丑的,善的恶的丛丛杂杂地交织在一起。

  有些人与景象,看上去甚至是很可怕的(又与很可悯的交织在一起)。

  如果出了家门先循崇文门外大街北行一点儿,再穿那很窄很长的胡同,则出了胡同西口便是正阳门外(俗称“前门外”)商市最繁华的地区。这儿大街两侧布满了商店,店“门脸儿”的雕刻建筑和百种式样的招牌,装饰,挂的悬的,那手工之精巧,色彩之华丽,真是琳琅满目,如同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两侧再各进入里侧一层,则又布满了客店、饭馆、会馆(外省人的公寓)、钱庄、珠宝店、乐器店。

  再有,就是茶馆和戏园了。

  雪芹最想看一看那向往的“查楼”。

  查楼是北京城的最古老的一座戏院,因为是姓查的始建的,故人皆称查楼。有名的戏班和名角,都在这儿露演。

  查楼在一条很窄的小胡同里,如果不是巷口悬着“查楼”二字木横匾,是难找到的。

  查楼门前,设摆着中国戏剧舞台上用的“道具”,武戏用的刀、枪,耳中已然隐隐听得笙笛弦索的妙音,又不时夹有锣鼓的节奏。

  雪芹顿时被这一切吸引住了(等到他看过一场戏后,那更是迷住了)。

  中国戏是歌舞剧,又歌又舞,又说又“打”(武戏),衣妆极绚丽,音乐伴奏极动听,而且不像西方的摹拟“逼真”,而是和中国诗、画一致:主要精神和手法是“表意”的东方艺术。那歌词其实也是一种十分美妙的诗句,是韵文,不是散文或口语。

  雪芹是一个天生的高级艺术家,他一见就迷上了,这丝毫不足为奇。可是奇的正是他因此惹下了无限的麻烦(更奇的是,这种麻烦正是给写作小说的条件提供了意外的机缘)。

  有些历史情况十分奇特,非讲解是难以设想和理解的。

  第一,那时的演员叫“优伶”,社会身份极其卑贱,被人瞧不起,常和娼妓并提。“良家”是不能干这一行的。第二,那时没有公开演戏的女演员,凡妆扮戏中女性的,都是男子假扮的;演青年妇女的伶人则叫“小旦”,于是造成了一种畸形的“女性美的男人”。虽然听起来太奇怪(西方人更难“接受”),但事实如此,而且正像后世崇拜“明星”演员一样,最红的小旦能风靡全京城,连王公贵臣也争相结识。事情就是这么矛盾:又以此种为最贱,又以结交他为荣!

  但第三,这些名角,时常出现超群的人物:他的技艺之倾倒万众,是不必说了;除了艺术的美妙无比,还有深通书史诗画这些中国最看重的文化造诣,也就是说,其人十分高雅不俗,是一种沦落于当时社会所谓“贱业”的不幸的大艺术家、诗人、高人,他们中收入高,有财力的又出现侠义之士,专肯济困扶贫,救人于患难之中。

  这样,雪芹也难免于当世的风气,他迷上戏,也迷上了某些名角小旦。

  下流的迷者是把小旦当“男妓”看待的。雪芹则不然,他是极度欣赏怜惜这种沦落风尘的超人的天才艺术家,把他们看得十分尊贵。

  事实上,雪芹自己就是走上了这条路的。一个被人唾弃的“不肖子弟”。他竟然“粉墨登场”了。

  事情很快传到家里人的耳朵里。

  风波掀起了,家长、族长,都对他规劝、戒斥、打骂、处罚。

  没有用处,雪芹无意悔改。

  这也还只是败坏家声的问题。还有更可怕的事,是他结交了某家王府里戏班的小旦,几乎给家里带来了新的政治麻烦。这使家长气怒万分,对他施以了圈禁。

  少年曹雪芹的罪名自然是放荡行为,行为不端,辱没斯文,败坏家声,不服管束。

  于是雪芹不得不被倒锁在一间空房里,接受“单室圈禁”,行动完全失去了自由。

  家中疼爱他的老祖母、母亲,还有仁厚的老仆,心软的使女(本文在最后将会用一定的篇幅来描写此使女),都只能偷偷地给他送点三餐以外的东西。

  每次乘看守他的仆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来探望他的人只能是悄悄地问:

  “你还想用点儿什么吗?”

  身在绝境的雪芹摇摇头,他不需要什么物质上的东西,但是他需要书,于是他提出:

  “给我几本书,拿点儿纸墨笔砚来。”

  “你等着,就来——什么书?”

  “随便,闲书最好!”到了这种时候,雪芹还念念不忘给他带来“灾难”的闲书。对于他来说,这是他在接受精神折磨的时候,进行精神活动的途径。

  转眼又到了三月三了,困居斗室的雪芹,心也飞到了外面。想象着蟠桃会,仿佛已经闻到了庙中的那种特有的香烟气,耳内听到了那种热闹的声音,这使他觉得十分的惆怅,外面是艳阳的芳春天气,可是,却不属于他。

  然而,在这里他有大段的时间来进行思考。一天,一个曾经出现在他脑中的火花又重新出现了新的亮度:

  《水浒》,一百零八将;东岳庙寝宫,一百多侍女塑像;祖父的诗:“娲皇采炼古所遗,廉角磨珑用不得。”“茫茫鸿朦开,排荡万古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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