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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太后回到了寝宫以后,便急不及待的吩咐所有的人一起退出去,只许留下两个女官给伊承值,而我就在那两个中的一个。那可怜的光绪虽然在名义还是一个“现任”的皇帝,但凡逢国家有比较大一些的事故时,他是从来不许与闻的。(便是小事也轮不到他发表意见)此刻自然也早就给太后打发出去了。连那隆裕瑾妃也在同时奉谕退出;另外的那些宫女太监之辈,便不容迟疑地尽给太后赶了出去。

  于是伊老人家便一声不发,一动不动地静坐着,眼睛虽然向前望着,但并不注视在哪一件东西上面;我们虽知道伊是正在苦苦思索,但不知道伊是在想些什么。因为伊始终不曾说过一句话,伊的双手绝无动静地搁在膝盖上,脸是很紧张地扳着。

  但伊的确是越显得老起来了,比了昨天或是前天,至少相差十年左右,我不禁从内心上对伊发出一种怜悯的感觉,可是我不敢说什么话去劝解伊啊!我只见在我的面前,坐着一位很老很老的老太太,伊的座下是一张很舒适的黄缎的锦墩,但在伊的两个老倦的肩膀上,却担着一副关系全国安危的重担。伊是被压得多么的劳苦啊!然而伊倒并不害怕,伊知道在目前,伊至少还有应付一切的手段,将来的事情怎样,便不可知了,因此伊就不免很操心。但无论如何,全中国的人民都在守候着伊的动静,伊迟早总得代表中国表示一些适当的态度的。

  时辰钟一分一刻地走过去,太后却依旧默默地静坐着。

  我在伊一旁侍立着,不觉也陪着伊思索起来了:我所想的是不知道伊老人家想不想收回俟今天所突然失去的一部分的青春。这个我自然不能猜得透;可是到晚上,却就得到了一个事实上的证明,因为伊忽然把我招呼到了伊的近身去,拉着我的双手,很慈爱地抚摩着。——这个举动是只有当我初进宫来的时候,伊老人家因为瞧我生得略带几个洋气,不觉很欢喜,便也曾这样的将我的双手抚摩过一次。

  “这是多么柔软和嫩啊!惟有年轻的人才有这样的一双手!”伊一面抚摩,一面感叹道:“谁不欢喜有这样的一双手呢?可是象我们这样负着统治人民底责任的人,却非得有一双富于经验,而能克制一切的老手不可!”

  “是的!太后。”我对于这个担负过重而蓦地显著憔悴之态的老太太,实在想不出什么适当的话好说。伊忽又抬起伊的视线来,眼睁睁地看定着我。

  “啊,青春!”伊很温柔地说道:“这是天赋与人的一种最可宝贵的恩物,所以人必须竭力的爱惜它,并设法把它积储下来;即使老了还得如此!”

  太后这几句话的深意,当初倒并不曾如何感动我,直到现在,我也在人生的过程中经历了这么许久的岁月之后,才知道伊的思想是的确很有至理的。

  等不到中午时光,伊就急急的发出了一条很奇特而实际上无甚意义的命令:伊吩咐他莲英亲自去监督那些充花匠的太监,把那一枝突然开放的玉兰花吹下来,碎成片片,埋入泥中去;伊并且还严令他们必须去埋在一处最僻静的所在,不使什么人可以踏到它,更不使能受到半些阳光或雨露,免得它再复活过来。

  这一件伊认为最紧要的事情办好之后,伊的脸色便比较的好看一些了。接着伊又向我说道:

  “一个负着过于重大底责任的人,最好是能够随时忘掉他的责任,否则他的责任必将格外觉得重大了,甚至会使他吓软下去。现在快让我们来忘掉我们的责任吧!你不是说你能够唱那李太白的《清平调》吗?很好,你就给我唱一回吧!”

  其时伊的忧虑虽然是已象宽解了许多,但脸上仍无一丝笑容,只教李莲英赶快出去召两外乐工来,一个吹笛的,一个吹箫的,带着他们的乐器进宫来侍候。这两个人的技术很不错,合奏得非常动听,我也勉强装着笑容,提高了嗓子,唱那李白的《清平调》,当我在唱的时候,我暗暗偷偷看太后,但见伊脸上的许多皱纹已渐渐地松开了,两个眸子里也闪出了一种比较有活力的光芒,伊所需要的安慰居然是得到了。我希望伊从此就可以安静下去了。

  我的《清平调》不久便唱完了,那清脆宛转的笛声,箫声,也跟着消散了,两个乐工都磕过头出去了。

  当这引起高大的宫院将浸入黑暗的天幕中去的时候,我们的四周,又已给一重安谧,平静,而整肃的空气所笼罩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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