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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但他们的日常生活据说是和那些女性的艺工并不相同的,大概是比较苦一些。他们的工作虽然大部分也得由他们自己用心设计,可是太后偶然高兴,要怎样改动,他们就必须立即照办。在每一件新衣服的毛样没有得到太后的核可以前,更不准随便动手;不比那些制鞋的女工是可以自作主张的,打好了样,即可绣作起来。然而也就为这样,鞋子的浪费更大!除却极少数深合太后尊意的几双之外,十分之八九,都什么古玩似的一行行地终年陈列在那庞大的鞋库里,到相当时期便弃去。要是宫袍和绣服也是这样,只怕内库里的银子更要完得快了。

  接下来我还得讲一讲太后所穿的袜子。读者中谅来不乏年岁较高的人,当可记得前二三十年时,那些妇女们足上所穿的是怎样的一种袜子,太后所穿的,也大体相同。那衬统都是很短的,和盛行的短袜差不多。

  依消费的价值和用途而论,袜子当然是比凤鞋更小的一种东西了,而且无论怎样会考究的人,也不能在袜子上考究出什么花样来,所以宫内还不曾另设一种制袜业,而让那些制鞋的艺工们负责兼办。虽然如此,太后对于伊自己所穿的袜子,却一般也是非常的注意,挑剔得很厉害;伊每天必须更换一双新的袜子,换下来以后,便断乎不要再用了。

  在伊的心目中看来,一双袜子真和一条线一般的不值钱!可是天地良心,伊的袜子委实也是值钱的!它们的原料是上好的纯白软绸,做工更是十分的讲究,做得和伊老人家的尊足再适合也没有,差不多处处是极服贴的,就是现在我们所穿的丝袜要有这样的成绩,也不容易,何况那时候只凭着人的双手所做出来的东西呢?

  每一双袜子上,必有两个合缝,一个在前面,一个在后面;这是因为软绸制的袜子,究不如现代的线袜或丝袜一般的富有伸缩力,所以必须在袜统上开出这两个合缝。不然人的脚将怎样伸进来呢?可是从美观着眼,这两个合缝毕竟不能不算是一桩缺陷;太后是最爱美观的人,当然要竭力弥引缺陷的。于是那些善用针线的艺工们,便给伊想出了一个绝好的补救办法,就是用各种颜色的丝线,在那两个合缝旁边扎出一些特别的花样来,这样就把那两个合缝隐藏过了,倒象也是花样的一部分;不过这里所扎绣的花样却不能和鞋面上一般的层出不穷,大概只能限制于蝴蝶和蝙蝠两种,别的虽然也未必一定不能用,但用上去了,想来也是不会怎样好看的。

  太后足上的鞋袜,我已经是论得很清楚了,至于伊的穿法那是和寻常的旗人相同的:袜子约比鞋墙高出三四寸,用一根细软的绸带,先自紧扎在腿部上,然后再把裤脚管拉下来套在袜统上再用一根绸带扎缚起来;这根绸带的颜色总是和裤子本身的颜色相同的,多半还是一段料子上裁下来的。这种扎裤脚的方式,经我们此刻想起来,必然是非常难看的,然而在从前时候,大家都如此,倒也不觉得什么异样,而且因为有了这两重的扎缚,不但那袜子决不会皱拢,便是那裤管也从不会散开来的,所以行动时永远会使你觉得很干净爽利。

  因为有这么许多的凤鞋和绸袜,需要赖着那些制鞋的女工们的双手造作出来,所以这一班姑娘虽然在形式上或阶级上都和宫内的宫女略相同,但实际上是大有分别的!宫女在宫内是一些

  没有什么地位的,竟可说比太监都不如,种种粗重的工作,伊们都有份,简直是整日在忙着侍候别人,而当艺工的却不但不需去服侍人家,并且还有指定的太监为伊们服役咧!至于饮食方面,更是特别的优待,每餐也必有极丰盛的菜肴,给伊们享用,和太后所用的膳食一般都是由御厨房所承办的;寻常当一个小官人家的宅眷用的膳食,那里能比得上伊们?再加在进膳的时候,也有好几个太监在旁边给伊们端菜,盛饭,撤席,一些也不用伊们自己动手;就是伊们所住的卧房里,每天也有小太监们轮流着进去收拾的;因此,伊们除掉为太后绣凤鞋,制袜子以外,可说是一无所事了。这末免太优待了吗?不过说穿了却是不值一笑的!原来这种刺绣的工作,若要求其光洁,对于艺工们的手指也有很大的关系;要是伊们的手指因为常和粗糙的东西接触的缘故,弄得很粗糙了,那末绣起花朵来,那些丝线也不免要给伊们弄毛了。就为这样,太后才不许伊们做别的工作的,倘非如此,伊们休想能有什么太监来承值,少不得要教伊们自己照料一切了!

  据太后告诉我,这些制鞋的艺工是极不容易培植的,通常每一个小女孩子,任凭怎样的聪明伶俐,或者对于寻常的绣作工夫怎样的精到熟练,但要过宫来为太后打鞋样,绣鞋花,做袜子,却至少必须费三年的工夫去学习,依我看来,即使学习了三年工夫,也未必能完全精熟,未必就有良好的成绩。我觉得非在学满了三年,再专心从事于这项工作达四五年之久,便决不能深入堂奥,运用自如,因为有许多的秘决,都不是一索即得的。

  读者试想上面我们讲的都是何等的琐碎啊!在颐和园内,就象蜂窝似的簇聚着这么许多特殊的工业机关,它们又是一般的琐碎,一般的忙碌,个个艺工都在不断的努力着,可是伊们和他们的所以要如此努力的原动力,都只是发乎太后偶然的高兴:伊老人家只要随意想一个念头,便够这些艺工们忙碌了!虽然伊们和他们同样都受一远胜过寻常的工人所梦相不到的优遇,可是对于工作是半些不能有什么主张的,所以就称他们为一群男女犯人,也未尝不可。

  不过在事实上,无论男女艺工,看起来大半倒是十分舒适乐意的犯人,自愿无期的安处在这座监狱中。

  他们这样劳苦的工作几年或几十年之后,难得逢到凑巧,有某一个人的作品,竟给太后爱上了,当着众人赞美了一句;这个人便会快活得连自己的生辰八字也忘了,而其余的人,也会因此受到激励,格外甘心的埋头力作起来。但是太后岂肯随便赞美他们的?真不知道要隔多少时候,才有这样一次希逢的盛事呢!

  太后每次和我谈到宫内这些工业,总得有一长篇的话儿,不是计划怎样增添新的生产品,便是打算怎样训练新进的艺工,而且语语精详,颇切实用;因此常使我暗暗地佩服,深信伊老人家如其给人家聘去管理什么工厂,保管是一个极能干的领袖。尤其教人诧为天赋奇才的是伊的记忆力;常有许多很小很小的事情,虽然那些亲临其事的艺工也忘怀了,而伊老人家却依旧还记得很清楚。因此,无论那一项工艺,这总提调的一职,都非太后自任不可。

  ※第二十六回 御犬厩

  有一天的早上,我们都准备好了,快要随太后出去上早朝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太监气急败坏的撞将进来,满脸堆着一种了不得的郑重的意态,似乎惟恐误了什么大事般的急忙忙地带来了一个报告。

  “老佛爷!”他兴奋得象一头猴子一样,跪在地上嚷道:“奴婢方才瞧见那黑宝玉已生了四头小狗了,所以赶着来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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